家常女人

迷失迷失

发一篇我06年写的小说，供姐妹们消遣。
家常女人

第一章

　　梅朵的名字给人以梅花朵朵的联想。梅朵原名梅多，梅朵的母亲思儿心切，在生下第三个女儿时，非常失望，为其取名梅多。梅多长大上学后，自己把名字改为梅朵。
　　懒虫起床！懒虫起床！早上五点半，闹钟响了，闹钟的声音充满了童稚，听起来非常悦耳。梅朵笑了笑，没等它响第三遍，就按下按钮，闹钟像一个乖巧的孩子，马上改口说，早上好！其实梅朵起床不用闹钟，靠生物钟就行了，梅朵是个生活有规律的人，梅朵每天早上五点半会准时醒来。
　　梅朵住学校的家属楼，老式的楼房，筒子楼，从楼梯上来，每层住八户人家，八户人家于一条长长的走廊上，可以互相走动，遥相呼应。夏天睡懒觉的人不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大多到广场或者到公园晨练去了。
　　梅朵起了床，洗了脸，在门口墙角的一个大玻璃瓶里装满水，玻璃瓶原来是装罐头的，挺高挺大的一个瓶子，装水果罐头的那种，
瓶子旁边有一支毛笔，梅朵拿起毛笔在自己家的走廊上写字。她照着字帖写，从走廊的这头写到那头。清水写过的字迹很快就干了。
　　六点半，丈夫振国已做好早饭，梅朵照护两个女儿起床，洗漱，吃饭。七点早餐结束，振国洗碗，梅朵化妆。梅朵在家不太讲究，但只要迈出家门一步，她就会化妆，很淡的妆，恰到好处，不认真去看，就不会发现。七点半，梅朵和大女儿阳二女儿宇一同去学校。
　　进了大门，管收发的小姑娘喊住了梅朵，说，有她一封信，马来西亚寄来的。
　　梅朵拆开信，是马来西亚华人书法协会的一封邀请函，邀请她参加十月份的华人书法展。
　　小姑娘的眼中充满了羡慕，小姑娘二十来岁，漂亮而富于幻想。在这个小城，在这所中学，很多人甚至没有去过自己的省城，小姑娘就没有，而梅朵居然有机会出国！
　　小姑娘的羡慕巨大地满足了梅朵的虚荣心，也许不应该叫做虚荣，而是被认可后的心理平衡。也算是对自己努力苦练的回报吧，梅朵想。梅朵坚持练字，不论春、夏、秋、冬、寒、暑。然而，曲高和寡，不，确切地说是曲高和无。当她煞有介事地在走廊上研究点、横、竖、撇、捺、钩、挑、折的时候；当她躺在床上苦思冥想揣摩比例、尺度、韵律、节奏、方位的时候；当她正经八百地在书房琢磨藏锋、正锋、结构、结体、提笔、悬腕、停顿、运势的时候；当她静立于先贤书圣的作品前细细体会其构成、简约、内涵的时候……楼道里的人或者在看娱乐片或者在打麻将或者在思谋商机或者在编谎或者在圆谎，他们各自忙着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没有人认可她，他们认为她故作风雅。这是一个喧嚣的时代，各种欲望充斥着人们，人们委实难以做到心静如水，谁还有工夫有心情来玩这个高雅。
　　梅朵把信装进包里，梅朵是个极讲究的人，她不会像一些女人那样，在臀部挂一串钥匙，不用拿包，大步流星地走在上班的路上。梅朵拿包，时时刻刻拿，不然，钥匙、手机、小梳子、小镜子、口红、手纸这类小东西放哪里呢？梅朵穿高跟鞋，走路娉娉婷婷的，那包宛如男人的胳膊，梅朵搀扶着，优雅而幸福。如果不拿包，走路时就没有依附，真不知道两只手该如何摆动？如果没有那包作为道具，就无法展现女性的阿娜与风情。
　　梅朵进了办公室，梅朵的心情特别好，对大女儿阳说，阳，给阿姨们背首诗。梅朵呼大女儿，只呼单字“阳”，声音中充满慈爱，给人的感觉甜得能淌出蜜来。阳不肯，梅朵就引导她。
　　窗前什么呀？明月光。
　　疑是什么呀？地上霜。
　　举头什么呀？望明月。
　　低头什么呀？思故乡。
　　梅朵提前半句，阳接后半句，一首诗就这样被支解得支离破碎。
　　阳阳真聪明。一个同事说。
　　阳阳进步了。另一个接口。
　　阳阳背得真好。应该给阳阳发个奖……其他的人也跟着附和。为什么不呢？梅朵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其实他们想笑，但他们不能笑，那样对梅朵太残忍了。
　　阳已经十六岁了，但身高和智商都不及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她先天弱智。阳以前甚至不会说话，只会哇哇啦啦地叫。曾经有很多人劝梅朵把阳送到聋哑学校，梅朵不肯。女儿既不聋又不哑，如果送到那里，也许真毁了她。阳十岁时学会了说话，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她会说话了。梅朵逢人便让阳说话给人听，梅朵高兴，梅朵开心，但听的人却想躲，阳的声音又不是悦耳的音乐，为什么缠着让人听？阳会说话对梅朵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但对别人来说，不过是笑柄一桩。阳会说话了，说明阳已经接近正常儿童了，梅朵绞尽脑汁，托了关系，终于让阳和正常孩子坐在了一个班里，梅朵对阳的老师千恩万谢。但时间不长，老师发现自己心一软收了阳，真是决策上的失误，落个好人容易，但班里坐这样一个学生，简直就是把她放在油锅里煎。阳瘦弱、面色缺血，一副可怜相加一脸痴相，像一棵病怏怏发黄的秧苗。说她傻吧，却又执意不肯坐后排，非要坐前排，上课时总会不合时宜地大声发言，惹得教室笑声不断。小朋友们都不喜欢她，甚至有家长提出抗议，要求给孩子调班，说是让孩子和这样的傻子坐一个班，不傻也会熏傻。所幸那位老师极为隐忍，阳有幸上了一学期的学。
　　之后，梅朵总把阳带在身边，她上课时，阳就在办公室玩。梅朵一直在教她，期望她能与正常人缩小距离。昨晚好不容易教会了一首诗，今天又忘了。梅朵只是想让人们明白，阳也不是很傻，但有什么用呢？傻是事实，傻的程度与别人何干呢？聪明的梅朵忘记了有一个词叫做“欲盖弥彰”。
　　晚饭后，阳睡了，宇在自己的卧室写作业。梅朵再次拿出那封邀请函给丈夫看，强调指出：她是全省唯一被邀请的女士。
　　去吗？梅朵问。
　　去。振国说，振国说这话时一点儿也不含糊，梅朵高兴振国就高兴，梅朵想做的事，振国从来不反对。
　　可是要很多钱呢。梅朵说。
丈夫不说话了。梅朵也不说话了。把它当作一个梦吧。梅朵想，自己连省城也没去过，更别说出国了。

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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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迷失

第二章
　　　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梅朵一进办公室，老师们就说开了。
　　　梅老师，你请客啊，李宇又考了第一名。
　　　梅老师，你是怎么教育的，宇样样都好。
　　　我的孩子有宇一半努力，我也就满足了。
　　　办公室的人七口八舌，有的是发自肺腑的羡慕，有的是表面上附和，心里却不屑一顾。
　　　宇十二岁，读初三了。当年梅朵生了阳之后，一天天发现阳不正常时，梅朵不相信，带了阳到处求医，求医无果后，梅朵痛哭流涕，彻底被击垮了。心底里何等骄傲的一个人，今后却要接受众多的同情或怜悯的目光。梅朵就是这个时候迷上书法的。梅朵原本是个很外向的人，爱扎人堆，人缘极好。梅朵从此把自己关进屋里，研究起了魏碑、小篆、颜体、楷体、隶书。十年后，梅朵的书法成就初见端倪，她寄出去的作品已多次获奖。马来西亚的邀请函就是在她获得了马来西亚华人书法大赛二等奖之后收到的。
　　　梅朵其实不打算生二胎的，阳已经够不幸了，她想把自己的爱完完全全地给阳。这其实是一种很不切合实际的想法。首先是丈夫不同意，然后是丈夫方面的亲戚，梅朵娘家的亲戚，所有的人在这件事上达到了空前的统一。三年后，梅朵怀孕了。傻女儿阳让梅朵矮人一截，梅朵非常渴望能生一个儿子，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毕竟，在这个小城，人们的意识还没彻底开化，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有的。然而，现实与理想总是有一段距离，一些事情总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上帝有时也爱犯倔，它总与梅朵打别扭。梅朵生了第二个女儿后，有些失望有些失落，但梅朵是个能快速接受现实，而且能想法改变环境的人，梅朵对宇寄于了更多的期望。宇在摇蓝里时，梅朵就给宇讲故事，和她对话，放音乐给她听。宇的奶奶——梅朵的婆婆，很看不惯梅朵的作派，背后多次对振国说，梅朵是个圣人蛋，整天对宇说胡话，那么小的孩子，话都不会说，她听得懂吗？梅朵不在乎，梅朵是个有主心骨的人，她认为正确的事，别人影响不了她。宇不满一岁就会说话，梅朵就开始教她识字。宇两岁上幼儿园，五岁上一年级，宇上一年级时认识很多字，做四则混合运算如竹筒倒豆，梅朵就让宇跳了一级，从一年级直接升三年级，梅朵是老师，梅朵知道二年级语文教学的重点是识字，数学教学的重点是四则混合运算，而这些对宇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所以宇根本不需要上二年级。梅朵还送宇学钢琴、学绘画，到少儿剑桥英语班学英语，梅朵自己亲自教她书法。梅朵决心把宇引导成为一个卓越的，出类拔萃的人。事实证明梅朵是正确的，宇的确是个出色的孩子，宇的学习一直顶刮刮的。
　　　好什么好？不是谁家孩子不气谁。做为回报，梅朵一一夸了各家的孩子，夸得大家都心满意足。
　　　快下班时，梅朵接到了省书法协会会员余老师的电话。余老师并非老师，余老师在省直一行政机关上班，因为没有一官半职，所以不便于称呼其职务，且自古以来文人们就是藐视权贵的，所以圈里的人称他为余老师。去年市书法协会组织聚会，特意邀请了余老师，梅朵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余老师对梅朵的字大加赞赏，不难看出，对她本人也极为欣赏。被人称赞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们有过少许的书信往来和电话联络。
　　　余老师问，收到马来西亚的邀请函了吗？要好好准备几幅作品。
　　　梅朵支支吾吾地说，参赛费五千，加上往返车票、机票，出国签证，恐怕要突破一万。梅朵是个清高的人，梅朵耻于谈钱，但就是钱成了她马来西亚之行的拦路虎。
　　　余老师说，为什么不找县里，让县财政给你拨款，能出国参展，也算是为县里争光了呢？
　　　是啊，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梅朵决定抓住这根最后的稻草。如果失去这次机会，自己今生也许永远出不了国门，甚至坐不上飞机。
　　　中午下班，李振国在厨房做饭，梅朵和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李振国说，县里不会为你出这笔钱的，县财政紧张，你不是说乡下的老师几个月都没发工资了吗？梅朵叹了一口气，坐在客厅发愣。
　　　李振国在银行上班，银行效益不错，工资高，福利好，振国家又没有负担，梅朵享他的福，平日往常穿着佩戴要略高于同单位教师一筹。但对于这个工薪家庭来说，拿一万块钱到马来西亚去，确实奢侈了点儿。振国老实、本分、勤快，储蓄所实行倒班制，一天上半天班，他洗衣、做饭、拖地，无所不干。楼上的人称他为“模范丈夫”，“新好男人”，他自谑为“家庭妇男”，梅朵称他为“一级饲养员”。梅朵是有自知之明的，梅朵知道自己练书法，照顾孩子，家务干得少了点儿，梅朵这样说有点损自己讨丈夫欢心的意思。
　　　隔壁又噼哩啪啦地摔起来，然后是压低声音的争执。
　　　女人说，人家李振国做了那么多家务，有谁瞧不起了，还不是人人尊重，夸他模范。
　　　男人说，那是你们女人的看法，知道男人怎么看吗？窝囊！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传到梅朵耳朵里来了。梅朵心里一惊，自己让男人背了窝囊的名了？又想想家与家不同，各有各的家庭结构，各有各的存在方式，倒也释然。梅朵不知道，楼上很多家庭在为家务纠纷的时候，女人都爱拿丈夫振国说事。有霸道蛮不讲理的丈夫就会说，李振国那么好，你去和他过呀。
　　　啥时代了？男女界线越来越模糊，男人干家务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怕老婆已经是一种美德，你的观念怎么就变不过来呢？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从哪儿学这么多歪理邪说？噼叭，好像是一只碗碎了，接着是男人甩门而去的声音。

迷失迷失

　　　这是一对奇怪的夫妻，好起来好得不得了，梅朵常常听到女人咯咯的笑声。有一次，梅朵从他们家路过，看到男人下班后，开了门在屋里找了一通，说，藏哪儿了呢？藏哪儿了呢？然后女人跑出来，咯咯地笑着说，笨蛋，我藏在柜子后面，你竟然找不到。然后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好像是男的胳肢了女的。梅朵哑然失笑，多像一对捉迷藏的孩子啊。就是这样一个叫人羡慕的家庭，家庭战争却一触即发。每次吵完，男人便会离家出走，留了女人到处找。据说有一次，女人找了两天找不到，怕男人想不开，便抱了一木棒在环城而流的东风渠里搅，试图找到男人的尸体。男人回来后哈哈大笑，说，笑话，我一人民警察，我会自杀？此笑话在楼里传得很盛，想必是由某人杜撰，传来传去，反倒像是真的了。也有当面求证当事人的，问得当事人一愣一愣，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再有问者，当事人便会哈哈大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女人杜鹃在嘤嘤地哭。杜鹃是梅朵的同事，担三年级英语，因为是邻居，平时关系还不错。梅朵过来叫杜鹃和钢子到他们家吃饭，杜鹃不肯，小孩子却不骗自己，肚子饿了是要吃的。梅朵总在他们暴风雨后为他们打理残枝败叶，似乎已习以为常，钢子也习惯在爸爸妈妈吵架时在梅阿姨这儿找到避风港。钢子六岁，虎头虎脑，聪明淘气，梅朵打心眼里疼爱钢子。有一次，梅朵问钢子：煮一个鸡蛋需要五分钟，煮两个鸡蛋需要几分钟呢？十分钟。钢子脱口而出。不，五分钟，两个放在一起煮。钢子马上纠正。钢子反应这么快，让梅朵和杜鹃都很吃惊。那时候钢子才四岁。梅朵大夸特夸钢子聪明，杜鹃心里舒服，嘴上却说，哪比得上你们宇啊，听话，懂事，乖，学习又好。钢子多淘气啊。杜鹃和梅朵客气着。钢子却说，那妈妈是想要老低着头走路，不爱说话的姐姐呢？还是想要钢子？钢子的话更是惊得二人哑口无言。杜鹃变了脸，说，小孩子不要瞎说。钢子的话让梅朵非常震惊，一个小男孩的观察力是如此强。宇确实孤僻内向，不爱说话，走路老低着头，梅朵平时没大注意，所以也没放在心上，经钢子这么一挑明，梅朵就重心了。于是梅朵找了宇的班主任，顺便给班主任老师不少好处，给宇创造各种各样的条件：演讲、朗读，参加各种竞赛。宇倒是场场拿奖，但性格却无大的改变。
　　　安顿好钢子，梅朵又来到隔壁安慰杜鹃。
　　　又是因为洗碗做饭吗？梅朵问。
　　　还能为什么？杜鹃很不好意思，为他们吵架的理由感到羞愧。梅朵，你怎么那么好的命呢？杜鹃说，杜鹃是实心实意地羡慕梅朵，因为梅朵有的她没有。
　　　梅朵笑了，说，杜鹃，我的命好吗？阳的病就愁死人了。
　　　我是说李哥很体贴你。杜鹃赶紧把话转移到正题上。
　　　其实为这么小的事情吵架很不值得。梅朵说。
　　　事倒是小事，但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他就比谁高贵了，就不肯洗碗做饭，放着你们家这么好的典型，就是不学。杜鹃说。
　　　杜鹃，家与家不同，你看，振国比我大六岁，形象也不及你们李麦，也许他觉得自己在形象和年龄上不及我，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地做。再看你们，你年轻，他也年轻，你漂亮，他也帅气……梅朵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换杜鹃一个心理平衡，也是为了搞好睦邻关系。很多女人婚前总是盯着男人的优点看，婚后总是盯着男人的缺点看，自己找不愉快。水至清则无鱼，家庭也是这样，应该糊糊涂涂的，太清醒，反倒受其害。梅朵是个睿智的女人，她能高屋建瓴地看问题。
　　　杜鹃想起，梅朵说过，女人要在家中有地位，是应该有优越于男人的地方的，比如年龄、相貌、经济能力……杜鹃的问题就在于她和丈夫旗鼓相当，所以谁也不服谁。
　　　帅不帅倒无所谓，只要能体贴、关心、负责就行了。杜鹃说。婚前的杜鹃可不是这么想的，结婚后女人评价男人的观点多半会发生改变。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你没处在这个位置，你没有体会的。梅朵说。
　　　你才不能体会做一次饭，洗一次碗有多么重要。杜鹃想。如果爱，他会积极、主动、快乐地做，他不肯做，还是他不爱，所以他宁可让老婆伤心也不肯洗碗做饭。爱和不爱都是掩饰不住的，如果爱，他会想尽办法让老婆高高兴兴的，他怎么舍得惹老婆伤心呢？杜鹃说。
　　　难道他不会反过来想吗？你如果爱，怎么舍得让他伤心呢？梅朵说。
　　　难道我做一百次，他做一次也不行吗？说什么夫妻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什么话么？与其让他压倒我，倒不如我来压倒他。杜鹃愤愤不平地说，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
　　　杜鹃，家庭不是个讲理的地方，夫妻战争没有真正的赢家。梅朵说。
　　　难道就让他不讲理下去吗？杜鹃虽仍气呼呼的，但气已消了一半。
　　　杜鹃的气渐渐消了，梅朵也累得够戗。同样的话，他们每吵一次架，梅朵就要重播一次。
　　　梅朵拉了杜鹃一同去上班，早到的几个女同事，正在讨伐自己的男人。女人最感兴趣的话题永远是孩子和老公，不同的是对孩子多是得意，对老公多是不满。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一个说。
　　　我们那个鬼，你敢骂他，他就敢和你动粗。另一个说，为了表示对男人的愤恨，他把丈夫叫作鬼，倒也挺有创意的。
　　　我老公更气人，爱玩死了，每天玩到很晚才回来。一个纤纤千金说。这是个幸福的小媳妇，公公是电业局的局长，家里有保姆，从来不用洗衣做饭。如果大家都对婚姻不满意，她应该没有理由。想不到她也是牢骚满腹。
　　　就人家梅朵有福，嫁了个好男人。脾气好，人也勤快。把梅朵当宝贝似的。一个说。
　　　我真的找不出李振国一点儿缺点，他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嫖娼，勤快，体贴，疼老婆。梅朵顺着大家的话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哑了，她们本指望梅朵也数落出李振国的两三条罪状呢？梅朵没有。杀自己的威风，长别人的志气，梅朵才不干呢？梅朵心里清楚，办公室的几个夫君，就数李振国相貌平平。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我何必说出来呢？
　　　上课铃响了，梅朵上课去了。
　　　李振国那个形象，再好也不稀罕。一女教师愤愤不平地说。
　　　太矫情了，你知道她上次对我说什么？说阳气质好。我真想说你杀了我吧。另一个说。
　　　阳十六岁生日那天，梅朵从街上取了阳的生日套照，让大家看的时候，梅朵确实说过我们阳也挺有气质的话。经过摄影师的化妆、调控，以及电脑的装饰、美化、去糙存精，阳的十六岁生日照片是少了一份傻气，但也谈不上有气质呀。但梅朵就是觉得阳有气质。
　　　阳的书法作品得奖，谁知道是谁写的呢？让憨女儿拿着一破奖牌到处跑，真做得出来。另一个说。现在大家统一把矛头指向了梅朵。
　　　这个我做证，确实是阳写的。杜鹃插嘴了。
　　　梅朵辛辛苦苦教阳和宇练书法。宇自然是突飞猛进。阳一直在练“中华”两个字，参赛作品也是这两个字，杜鹃看到阳当场书写的，只是写后，梅朵挥手做了修改。梅朵只改了两处，“中”中间的一竖与“华”下边的一竖。两笔中竖支稳了支架后，这两个字便显得稚嫩、有趣、活泼、生动。梅朵在作品下边落款：李阳，六岁，一年级。寄出去参赛后，得了一个二等奖。还有一个细节杜鹃不知道，获奖后，组织单位给梅朵了一封信，信上说明，得一等奖的同学会奖一枚金牌，需交费五十元，得二等奖的同学会奖一枚银牌，需交费三十元。说得露骨点儿，阳的银牌是梅朵掏三十元钱买回来的。说是一个银牌，不过是一个铝片片而已。梅朵就是想让阳高兴，想鼓励阳，让她觉得自己也是个正常的孩子。梅朵把荣誉证书和奖牌给阳看，告诉她，她得奖了。阳很高兴，拿着奖牌逢人便吐字不清，呜哩哇啦地说，我得奖了，还不住地嘻嘻笑，更多出几分傻相，但是阳很开心，梅朵不忍心制止她。她开心就好，梅朵想。梅朵在乎别人怎么说，但她更在乎阳的快乐。
　　　梅朵知道，人们背后会嘲笑她，所以当面更不能让他们嘲笑，梅朵很会为自己寻开心。不然，愁死又会怎么样？面对这一切，快乐地面对这一切，梅朵总是这样对自己说。由她们说吧，女人就是不敢闲下来，女人就是不敢凑成堆，爱夸自己的孩子夸吧，爱骂自己的男人骂吧，为什么让别人也跟着骂呢？变态！梅朵气愤地想。
　　　

迷失迷失

　　　
　　　第三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悄无声息，梅朵的心里却总有一份牵绊，按下去又浮起来，她不愿放弃马来西亚之行。一万块钱家里倒是拿得出来，若自己坚持要去，振国也拿她没办法，但那样做太自私了，这笔钱应该用在家庭建设上，家里还缺一台电脑，梅朵早就寻思要买一台了。梅朵决定先把戒指和项链卖了，梅朵也搞不清自己是真要卖，还是要给振国一个态度，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五年前，小城的女人兴起披金戴银的时候，梅朵生日那天，振国陪她到首饰店，梅朵看中了这套铂金首饰，一套三千多块。梅朵有些舍不得，振国说，看中了，就买吧。梅朵是个有精品意识的女人，梅朵的衣服都是在专卖店买的，有品位，上档次，不像有些女人今天三十元一件，明天五十元一件，买过就后悔，就懒得穿，那其实是一种浪费。梅朵很有主见，有主见的梅朵买下了这套首饰，让同事们羡慕得眼睛瞪得滴溜儿圆。
　　　梅朵到首饰店一问，一套首饰再卖出去，要少去五百多元的加工费，很不合算。再说卖了首饰，估计振国会不开心的。当初梅朵买到了如意的首饰，振国比她还开心，现在擅自做主卖了首饰，振国即便不说什么，心里也一定不高兴。即便是振国同意，卖首饰的钱对于出国的一万多块钱也只能是杯水车薪。梅朵打消了这个念头。
　　　吃晚饭时，余老师打过来电话，问事情进展得怎么样。梅朵说，一筹莫展。余老师说，你去找找你们新上任的宣传部长，我们大学同学，我和他打过招呼的，他答应帮忙。梅朵就不住地说，谢谢，谢谢，谢谢。大概是梅朵的谦卑态度引起了宇的注意，宇朝梅朵那儿看了一眼。
　　　吃饭，吃饭，看什么看？振国的声音里充满了烦躁和不悦。吃醋是男人的天性，包括一些莫名其妙的醋。振国不高兴梅朵和圈子里的男人聚会啊，研讨啊，他只是不高兴在心里，从不说出来。
　　　宇低头吃饭，一声不吭。这让梅朵很窝火，她希望宇能顶撞一句，但宇就是这么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她从不顶撞大人。
　　　星期六早上，梅朵早早起了床，找出那套铁绣红真丝套裙，梅朵肤色白，穿红色很出效果。梅朵认真地化妆，学校的老师多数只是简单地画画眉，涂涂口红，也有从来不化妆的，还有一些粗糙马虎的女人涂了化妆品后，并不照镜子，也不管那些粉呀霜的有没有抹均匀，于是常常会看到一些人脸上白乎乎的一层，很像赵树理描绘的那种驴屎疙瘩上下了一层霜。梅朵觉得这不是一个性格问题，而是一个生活态度的问题。梅朵认为她们的做法是不妥当的。所以梅朵总是很认真地化妆，水、乳、霜、粉底、胭脂、腮红，淡淡的，恰到好处。振国有一次耐心地目睹了梅朵的化妆过程，下了一个结论：有无都简单，你追求的效果是似有若无，所以你马虎不得，你必须百褶裙里捉跳蚤——一褶一褶来。梅朵的化妆被学校的很多老师所不屑，她们认为梅朵是一个虚荣的、矫情的女人，但梅朵有自己的想法。梅朵觉得：化妆，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于人于已都是一种尊重，于已增强自信，于人赏心悦目。梅朵心里有一种很坚定的想法，那就是不论在什么境遇下，都应该讲究生活的质量。梅朵对着镜子照，浅浅地笑，想找到一种不卑不亢的表情，她很不满意自己，真的是黄脸婆了，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
　　　化完妆，梅朵再看自己时就比较满意了，刚刚的倦色一扫而去，显得精神多了。梅朵对着镜子，表演着各种表情。梅朵嘲笑自己，弄得跟约会似的，既而又想，自己只是想给人留下一个好的第一印象罢了。
　　　应该把阳带走，她在家里会影响宇学习的。于是梅朵带了阳，喊杜鹃，问，有事吗？杜鹃说，没事。梅朵说，那咱们一起上街吧。杜鹃欣然应允。杜鹃说走就走，杜鹃才不在出门前化什么妆。梅朵知道自己不能和杜鹃比，杜鹃小自己七八岁，女人是最经不起岁月折腾的，过了三十五岁，一岁一个样，自己的好时光过去了。梅朵想。梅朵想起去年冬天，她在厕所听到的两个年轻教师的对话。梅朵学校的厕所是一座四层的楼房，很大，堪称一流。有一次一个到学校参观的人误把厕所当餐厅，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人指着白磁砖琉璃瓦屋顶的厕所说，那是餐厅吗？随行的校长不尴不尬地呆愣了一分钟后，迅速反应过来，自豪地说，那是厕所。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现在的学校不论穷富，不论外边欠了多少债，房子却都是一流的好，高楼大厦，林林总总，似乎只有坐在这样的教室里，中国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时间里多培养出几个爱因斯坦和爱迪生，甚至连厕所也要上档次。梅朵学校的厕所外观宏伟，内带套间，套间是教师厕所，外边是学生厕所，梅朵关了门在教师厕所里边。
　　　你也买一件红羽绒服？梅朵听到套间外边一个年轻的女教师问。现代人追求个性，追求与众不同：学校规定学生不得进教师厕所，教师也不可以在学生厕所方便，但偏偏有一些学生把到教师厕所当成张扬个性，也有一些年轻教师在没有学生时会直接在套间外边的学生厕所方便，不知是追求个性还是图个方便。
　　　是啊，为什么不穿红色的？你没看见学校那几个老家伙都买了。另一个说，说的人不知道隔墙有耳。
　　　现在兴老牛吃嫩草嘛。一个接着说。
　　　梅朵暗自想，年轻真好，青春真好，真是年轻说话不腰疼。去年流行红色，学校的几个三十多岁的教师都买了红色羽绒服，梅朵也买了，年龄的恐慌让她们乱了步子，她们想竭力抓住青春的尾巴。梅朵想，她们也会老的，也会慌的，也会被人不恭敬地称作老家伙的。梅朵谅解地笑了笑。
　　　换鞋出来的杜鹃，看到梅朵带着阳，心里很不舒服，阳的痴傻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谁愿意带着一个傻子在街上走。但邻里相处梅朵是极为包容的，特别是夫妻吵架时，梅朵总是在照顾钢子，在她的开导下，自己也少生了很多气。投桃报李吧，杜鹃压抑着对阳的厌恶。
　　　到县委门口时，梅朵对杜鹃说，我进去找一下宣传部的易部长，你和阳在外边等我一会儿。
　　　梅朵怯怯地来到宣传部，每个办公室门口都钉有牌子“办公室”“部长室”“副部长室”。梅朵轻轻地敲了敲“部长室”的门，门居然开了。
　　　您好，我想找一下易部长。梅朵落落大方。
　　　我就是，请进。易部长彬彬有礼。易部长和余老师同学，应该也有四十四五岁了吧，可易部长看起来光鲜、活泛、儒雅。
　　　易部长为梅朵沏了茶。梅朵没有饮茶，她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台词，做了自我介绍，语言简练，思路清晰。
　　　易部长就说，余老师已经告诉过他了，余老师和他是至交，余老师托付他的事，他会尽力办的，还说他也是一个书法爱好者，甚至还谈了他在书法方面的见解。真是遇到知音了。梅朵心里一阵激动。最后，易部长说，改天我带你去见方县长。梅朵就识趣地告辞，易部长送她至门口。
　　　到门口时，梅朵说，以为你星期天不会在呢？易部长说，明天要开四大家会。梅朵感觉易部长看到自己的心情是愉快的，梅朵也很愉快，易部长那么礼貌、有礼，是个教养极好的人。
　　　出来时却不见了杜鹃和阳。梅朵进去也不过二十几分钟的时间，门外的杜鹃却如热锅上的蚂蚁，带着这样一个傻子真是寸步难行。杜鹃左等右等不见梅朵，就带阳到对面的超市，想不到星期六超市里到处都是人，人们总是先向杜鹃身边的阳投来异样的目光，然后再意味深长地看看杜鹃。杜鹃觉得芒刺扎身，就带了阳仓皇而逃。杜鹃一肚子怨气，说是和我一起上街，却是让我帮她带孩子，耍人呢！梅朵找不到杜鹃，知自己做得不妥，但自己平时那么疼爱钢子，让杜鹃照看一下阳，应该不算过分，也算是给杜鹃一个机会，好让她回报自己。梅朵拨了杜鹃的手机，知她们已回家，也匆忙往家赶。一到家梅朵就对杜鹃说对不起，说易部长是外县人，本以为他星期六会不在，时间不会太长，想不到却害得杜鹃久等。
　　　星期一下午，梅朵请了假，易部长带她去见了方县长。易部长对方县长说了情况，强调梅朵是省里唯一被邀请的女士，也是咱县唯一参加的人，还和方县长开玩笑说，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说完让梅朵和方县长细谈，就先走了。方县长是常务县长，主抓财政。方县长是一位女县长。梅朵按夜里反复设计好的思路，和方县长谈了。梅朵说中国书法是国粹，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有现象，是以汉字为依附的中国最浓缩的美学表象。书法艺术的绚烂是因为人类对于美的不懈追求，而它的持久的芬芳则得益于人类对于文字这种工具的永远不可或缺。中国书法正是因为将汉字的形态美和意识美珠联璧合，从而盛开于世界艺术之苑。我们有责任让中国书法源远流长，发扬光大。而现代人习惯于用五笔字型和鹅毛笔代替狼毫笔，中国书法濒临危急。梅朵本来的思路是先谈书法对于弘扬民族文化的关系，再谈书法艺术独特的美，最后谈她的马来西亚之行。但她感觉有些心虚，有点如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明明就是想要经费，却要说得冠冕堂皇，所以说着说着就乱了。说到她对马来西亚之行的渴望时，梅朵眼里充满了纯真，如一个十八岁少女对爱情的憧憬。方县长极有耐心地、微笑着听她说完，说，确实是件好事，也是一次机会，可是县财政太困难了，乡下的教师已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梅朵有些失望。失望的梅朵也很为乡下教师鸣不平，顺着方县长的话，说乡下的老师如何如何辛苦，生活条件如何如何差。自己如何为了工作，怀孕期间带病工作，结果生了个傻女儿，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的。究竟是什么时候把话题转向了自己，梅朵也浑然不觉。怜悯弱者是女人的天性，县长也不例外。本来傻女儿和财政拨款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方县长却糊里糊涂答应，参赛费五千由县财政直接拨到学校，其它费用由梅朵自己想办法。梅朵谢了又谢，告辞来到易部长这儿，和易部长说了情况。易部长得知方县长已答应，也很高兴，想了想说，好事做到底吧，我再给你们校长打个招呼，算是公差，食宿交通费由学校报销。
　　　梅朵回到家里仍然激动不已。没有一点儿把握的事，居然解决了。梅朵去找易部长时，想，豁出去了，成不成，免得遗憾。想不到成了。
　　　梅朵和振国说了事情的转机，振国也挺高兴。可张校长是个财心很重的人，他这一关怕不好过。梅朵有点泄气地说。
　　　不会吧，县长、部长都同意了。振国说。
　　　你没听说过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吗？梅朵说。
　　　你看怎么办吧。振国说。
　　　舍不下娃子打不下狼，到雅戈尔给校长买一件梦特娇T恤吧，一千多块换七八千块，值。何况我在学校干，以后用得着校长的地方多着呢。梅朵说。
　　　好，就按你说的办吧。振国说。
　　　第二天，梅朵抽空到雅戈尔选了一件墨绿色的梦特娇T恤，一千一百八。晚上，梅朵和振国一起到了校长家里。说明来意后，梅朵亮出服装袋，说，几年来，校长对我照顾得确实不错，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校长收下。说完把袋子放在校长家宽大的玻璃茶几上。校长是个明眼人，一看袋子，就知礼不薄。也没客气，也没拉扯。说，学校会全力支持你到马来西亚参展，学校出了你这样的人才，是学校的光荣。梅朵和振国起身告辞时，梅朵对校长说，发票也在里边，如果不合适可以换的。
　　　梅朵要去马来西亚的事在校园里传开了。有人佩服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居然把县长和部长搞定了。有人说为了出一次国求爷爷告奶奶的和人说情，不值。也有人说梅朵练书法哪里是清高，标准的沽名钓誉。有羡慕的，有诋毁的，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倒是校长见了梅朵比以前客气多了。梅朵不管别人怎么说，想办的事办成了，目的达到了，管他别人说什么。

迷失迷失

　　　
　　　第四章
　　　
　　　梅朵开始着手准备参赛的作品。梅朵先挑选要书写的内容，她找出唐诗、宋词，古典名篇一一拜读。最后选定了岳飞的《满江红》和毛泽东的《沁园春》。梅朵更加勤奋、努力了。麻将风愈来愈烈，以不可遏制的势头席卷这个小城。梅朵却完全沉醉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在这里，线条完全挣脱了物象的束缚，借助汉字的韵态而自由高蹈；黑与白幻化出宇宙的万千色相，生命与灵魂便在美的世界里恣意驰骋。那形的动静俯仰，欹正离合；势的相呼相悖，承接争斗；墨的枯湿燥润、疏密聚散；线的旋折、飞转、虬曲、跌宕，都物化为情思，充分展示出生命的活力涌动与生生不息。梅朵沉醉于一个完全自我，完全无我的境界。张校长几次在会上提出，希望大家能像梅朵一样有个正当的爱好，不要参与赌博，不要干违法乱纪的事，但张校长故妄说之，大家姑妄听之，八小时以外校长靠边站。大家依然我行我素，梅朵过的完全是一种不同于大家的，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楼道里越来越充满一股腥臊味，到处是尿迹，梅朵无暇顾及。在周末的例会上，张校长很生气，说是听人反映家属楼上的一些老师很不注意公共道德，让小孩在楼梯上小便，弄得整个楼道臊气冲天，根本不像个人民教师的样子，丢人现眼。张校长说到楼上看看，结果走到楼下就被醺得退了回来。张校长很严厉地说，大家都注意一下，看是谁家的小孩，再出现这样的情况要罚款的。
　　　学校的家属楼实在算是一种简易住房，当初设计时，各家没有设计卫生间，仅在每一层楼的楼梯间设一个公厕。不知是因为地势高，还是因为送水的主管道细，楼上的水极不正常，常常停水，四楼以上甚至常年停水，靠到楼下提水吃，这样水费都无法收取，只好公摊。更恼人的是，因为没有水，每个厕所臭气、臊气冲天，迫于无奈，楼梯间的公厕停用，各家都到楼下的公厕方便。白天还行，但到了晚上，特别是冬天，人们就不愿意下来，所以各家不是备了尿盆，就是备了痰盂，晚上在家方便，白天端下来倒入公厕。各家的粪便大多由女主人倒，这个世界有点不公平，好像女人生来就是要吃苦受累受脏的，但梅朵是个幸福的女人，梅朵家里的脏活儿，累活儿，都由振国干，包括端痰盂。楼上的教师多次要求学校查明停水原因，解决停水问题，但学校迟迟没有反应。也难怪，楼上住的全是教职工，没有一个学校领导。
　　　散会后，大家议论纷纷，骂爹骂娘，骂随地小便的人缺德。有几家孩子比较小的人家不吱声，因为孩子太小，不敢保证没在楼梯上撒尿。
　　　梅朵不会骂人，但也以为不管孩子的人实在可恶，所以也顺便发了几句慷慨之词，以示愤慨。当梅朵从杜鹃家经过时，听到杜鹃问钢子，你在楼梯上撒过尿吗？钢子不服气地说，我又不是傻子，在楼梯上尿羞死了。那一次，我看到李阳在楼梯上尿尿。杜鹃赶紧制止钢子，让他小声，不许他说出去。梅朵顿时觉得脸烫得难受，平时不是自己跟着阳，就是振国跟着阳，阳的身边不离人，可能是最近自己太忙，振国不在家时，阳一个人在楼上跑，干了傻事。梅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第二天再见人时，梅朵便觉得自己矮人三分。
　　　梅朵把身份证和户口簿寄给余老师，请余教师帮她办护照。余老师办得很顺利。梅朵去拿护照时给余老师带去二十斤本地小磨油，梅朵家乡的小磨油很有名气的。做为回报，余老师带她拜访了省城书法界的名人，还带她在省城逛了一天，梅朵买了不少书法杂志及上好的宣纸。
　　　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梅朵准备好了参赛的作品，着手准备出国的衣服了。梅朵转了一次又一次商场，梅朵转遍了小城的所有大商场，梅朵的体形和身材很好买衣服的，但梅朵迟迟没有买到合适的衣服。梅朵家乡有句俗语：人是衣裳马是鞍。还有一句：远敬衣貌近敬人。梅朵要出国，衣服自然马虎不得。梅朵想起学校的一个老师，她穿着极不讲究，有人说她时，她总是开玩笑说，我又不出国，又不怕丢中国人，穿那么好干嘛。梅朵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好笑，是啊，在这个小地方，身为一名中学教师，想出国真是天方夜谭，所以那个老师每说一次，梅朵都觉得她很幽默。想到这里，梅朵觉得自己这次穿着得体与否，不仅是个人的事，而且关系到国家尊严呢。双休日，梅朵就把阳和宇交给婆婆和公公，让振国陪她到市里买衣服。公公是个厚道人，没说什么，婆婆的嘴是撇了又撇，梅朵装作没看见。
　　　梅朵和振国在市里转了一天，梅朵很留意市里人的穿戴。城市人爱美，真的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已是近十月的天气，梅朵所在的小城，人们早已穿西服了，有的甚至穿了薄毛衣。而这里的很多人女人居然穿着薄裙子，穿得厚的也是裙子，女人对裙子真的有一种特殊的情愫。看着这些穿裙子的漂亮女人，梅朵想起同办公室的老师讲的一个笑话，说是有一天，二中的校长见了张校长，说起学校老师的着装，二中的校长说，我们学校有几个女教师整天不穿裤子。张校长大惊，说，怎么？神经了吗？二中的校长说，她们总是穿裙子。同事转述的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从此见了穿裙子的老师，老爱拿这个笑话开涮，总要说，你为什么不穿裤子啊。由此也足可见女人对裙子的钟情，对裙子的痴迷。梅朵决定买两套裙子，梅朵知道马来西亚的气候比她所在的小城要温暖得多。最终，梅朵买了两套套裙，一套深紫色，一套深红色，这样的颜色对人的气质要求较高，但梅朵是个有气质的人，梅朵肤色白，梅朵穿深色，更衬出她的白。梅朵还觉得深色比较有内涵，梅朵不喜欢流行的浅粉色，梅朵对浅色有一种偏见，她觉得浅色比较肤浅。两套裙子都是单色，没有任何其它颜色的点缀，梅朵喜欢简单大方的衣服，不喜欢式样繁琐的衣服。这两套裙子花去梅朵八百多元，在梅朵所在的小城，这样的消费是会令同行们咂舌的，好在这两套裙子雍容典雅，物有所值。

迷失迷失

　　　第五章
　　　
　　　梅朵马来西亚之行的路线是这样的：先到省城，约一同前往的几位书法家，如果谦虚一点儿的话也可以称他们为书法爱好者，和他们一同坐火车到广州，然后从广州坐飞机飞往马来西亚。一路上，梅朵受到了非常的优待。全球人都在提倡女士优先，何况中华民族还是礼义之邦。梅朵应该受到优待，因为同行的六人中，她是唯一的女性，“物还以稀为贵呢”，何况人？何况梅朵还是个不丑的女人。梅朵虽然三十七岁了，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几岁。梅朵的言谈举止透着一股书卷气，大有一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
　　　梅朵的马来西亚之行历时六天。无疑，马来西亚之行是愉快的。六天里，梅朵经历了诸多的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坐飞机，坐在飞机上梅朵的心情很激动，她想起来小时候听大人说，不要疯狂，如果摔了伤，留了疤，长大后是不能坐飞机的，也不可以当飞行员。那时候偶尔会有飞机飞过天空，村里的孩子会追着看，追得老远老远，可那飞机总是很快就飞得无影无踪。梅朵那时想能坐飞机多好啊，能当一个飞行员更好，所以她很听妈妈的话，从不疯狂。长大后，梅朵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这件事忘了，坐飞机与她太遥远，当飞行员与她更遥远。坐在飞机上，这些往事却如电影一样在梅朵的脑子里清晰起来。第一次出国，梅朵师范毕业分到这个小城后，就很少离开过这里，她常常梦想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玩几天，远离这庸常的生活。梅朵喜欢看外国小说，也喜欢看外国电影，她常常想，能出一次国，体验一次异国风情多好啊。梅朵爱幻想，想完之后就自己笑自己，说，这怎么可能呢？梅朵以前认为梦想成真是不符合生活规律的，现在梅朵相信梦想也能成真了。第一次和外国人近距离接触，梅朵以前听一个在首都读大学的天之骄子说，黑人受到歧视是应该的，因为他们不仅黑，而且身上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息。那大学生虽然在首都读书，但家乡话却不曾忘记，她用“猪打泥”来形容这种气息，梅朵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她从小最不喜欢猪从泥坑里拱出来的味儿，所以对黑人嫌弃的同时，更有几分同情。这次真正见到黑人之后，她终于明白，道听途说的东西真是不可信。还有，梅朵的作品第一次被载入精装本的《中华书法》，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第一次和那么多名人、书法家在一起切磋书法艺术，第一次和他们一起留影，第一次离家这么久……所有的第一次都让她感到新鲜、舒服，让她的心情雀跃、欢快。
　　　如果梅朵肯迁就自己，肯放低要求，梅朵还可以在异国的土地上，留一夜激情，但她没有。在离开马来西亚的前一天夜晚，余老师约梅朵出去散步。在异国的街道上，他们谈篆书古雅朴厚的静穆美，隶书沉稳雄放的劲健美，楷书端庄典雅的从容美，行书遒媚圆通的流动美，草书奔逸绝尘的狂放美。余老师夸梅朵的作品用笔严谨中有灵动、清秀自然。横画多平正，中竖挺直，左右部竖画多曲斜，显得活泼有趣。转折处多有退折，与弯竖配合得恰到好处。梅朵夸余老师的作品浑厚圆润，起收藏锋严谨，方圆兼备。横波较少而含蓄，捺波和钩波变化生动，转折处方而不锐，力度内在。结体紧凑而简洁，结构紧而不密，疏而不散。独体字沉稳而活泼，全篇整齐统一，庄重平和。他们互相欣赏着对方，像欣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他们彼此沉醉在对对方的欣赏中，又彼此被对方的欣赏沉醉着，他们似乎在演绎着又一个高山流水的故事，他们遇到了最懂对方的人，这年头知音真的太奇缺了……他们会四目相望，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到一种火热的情愫，梅朵甚至产生了偎依在余老师怀里的冲动，余老师也多次做好接应的准备，但终于没有。他们还谈了生活，谈了书法与人生的关系，甚至还谈了一些各自儿时的趣事，却互相忽略了自己的家庭，他们没有谈各自的另一半。气氛极为融洽，俨然一对情侣。
　　　送梅朵回酒店时，余老师久久不舍离去，他的右手拉了梅朵的手，试图握在自己的两手间。梅朵说，我再给你续点茶吧。梅朵站起来续茶，抽出了自己的手。都是明白人，都是文化人，都是雅人，都能够做到点到为止。坐了一会儿余老师彬彬有礼地告辞，梅朵彬彬有礼地相送。
　　　梅朵并非心如止水，梅朵的心里翻腾着一江春水。平淡，没有一点儿波澜的夫妻生活，有时简直让梅朵窒息。她有时也会渴望自己的感情能起一点儿小小的浪花。就在她来马来西亚的前一天晚上，她和丈夫还发生了一点儿小小的不和谐。可能是因为男人和女人的需求不同吧，晚上睡觉时，振国看梅朵的眼神如天鹅绒一般柔和，其中夹杂着一些爱昧，梅朵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但梅朵明天就要离家远行，梅朵渴望能唠唠家常，渴望能被抱一抱，抚摸抚摸。梅朵一直固执地认为爱的最高境界就是两个人相拥而卧，没有欲望。拥抱、抚摸、亲吻是爱，做爱是欲望，是需求。但李振国一向喜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梅朵和他说过，做爱如音乐，高潮之前应该有个前奏，但李振国常常会忘记弹一段前奏，有时有一点儿前奏也是明显的敷衍。梅朵认为李振国不尊重她的想法，心里有时会很空，很失落。李振国说她是没事找事，标准的小资情调，还说情调是属于都市人的。梅朵常常坚持要个前奏，振国常常说她的前奏会影响他正常发挥。梅朵说没有前奏，她就无法发挥。后来，李振国给了梅朵前奏，梅朵也给了他发挥，但各自的感觉都不太好，有点强扭的瓜不甜的味道。
　　　其实梅朵对余老师印象不错。但就在余老师拉她手的瞬间，梅朵看到了余老师额上稀疏的头发。她想起了李振国给她讲的一个笑话，李振国的上司秃头，大家私下里说他是聪明绝顶。一天，上司的上司来到单位，和上司搞了一阵笑之后，摸了摸振国上司的头，问，听说早谢有三种可能，一种是遗传，一种是血热，一种是性欲强，你属于哪一种呢？逗得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振国的上司满脸通红。据说振国的上司一次在男士专用店，咨询一种非治疗毛发早谢的药品时遇到了熟人。这个笑话不美，不是余老师不美。余老师虽好，却让梅朵想到了不美的东西，所以余老师和梅朵没戏。
　　　梅朵始终坚持，婚姻可以不完美，但爱情必须完美。当年，梅朵师范毕业分配到这个小城的时候，梅朵只有十八岁，梅朵的父母在乡下，梅朵孤孤单单的。没有人知道梅朵刚刚经历过一场尴尬的，让梅朵觉得羞耻的，永远不想再提起的爱情。梅朵的男同窗追梅朵，梅朵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他们经常在一起玩，他会引诱梅朵和他接吻，他会抱梅朵，会搂着梅朵在河边的沙滩上睡觉。梅朵以为他抱了自己，自己就会怀孕。他对梅朵说，我没有动你，你怎么会怀孕呢？什么叫动呢？梅朵想。男同窗后来欲来欲大胆，他会腿了梅朵的裙子，看梅朵的身子，梅朵不肯。他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梅朵就由他看。危险早已潜伏，但梅朵浑然不觉。直到有一天，男同窗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才明白什么叫“动”。男同窗利用她的无知动了她，她拼命地掐着男同窗的脖子要置他于死地，这时她才知道，她一点儿也不爱男同窗。说不清是谁的责任，是男同窗的循序渐进麻痹了她，还是因为她对性的无知，她的不防护，助长了男同窗的胆子。一切为时已晚，几秒钟的时间，很多时候可以忽略不计，但既成的事实却无法改变。梅朵一个劲儿地哭，哭得男同窗手足无措，男同窗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会负责的，我会负责的。梅朵厌恶地说，滚，我永远不想见到你！梅朵和男同窗再无故事，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是梅朵人生的一大缺憾。梅朵永远不想提起男同窗，也不想见到男同窗，他如一口痰卡在梅朵的喉结，欲吐之而畅快，却吐不出，咽不下。
　　　梅朵肯嫁给振国，可能就是这次尴尬初恋的后遗症。梅朵认为自己已不完美，所以不敢奢望完美的爱情。当她在朋友家里，见了李振国一面后，就对朋友说，算了吧。朋友却坚持说，李振国单位不错，人品不错，家里有房，再接触接触，即使不能步入婚姻的殿堂，做个朋友也不错。梅朵想想也是。不阴不火地接触了两个月后，梅朵还是决定散伙。李振国个子挺高，你说不出他五官哪个地方不好，但总觉得不对劲，对了，就是没个性，他长得没个性。梅朵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但梅朵追求个性。李振国的脸太平庸了，没有一点儿个性。李振国的性格随和敦厚，依然没有个性。那天李振国约梅朵到海马歌舞厅跳舞，说是跳舞，其实是要了茶水看别人跳，因为李振国不会跳，有李振国在，梅朵不会和别人跳的，这是对李振国起码的尊重，因为是他约了她。梅朵决定等分手时和他摊牌。他们出来时，发现下雪了，振国的车子落了薄薄的一层雪。振国用羽绒服的袖子擦了擦后座上的雪，让梅朵坐。就是这个不经意的擦雪动作，让梅朵决定嫁给李振国，她觉得李振国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迷失迷失

　　　第六章
　　　
　　　马来西亚之行，给梅朵罩上了一层光环，大家见了她总要说些祝贺的、仰慕的话。学校有一新闻爱好者，甚至编了消息发表在市报上，梅朵也算是上了报纸的人，何等的光荣啊。甚至开始有人向梅朵索字，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也许若干年后梅朵的真迹会像王羲之的真迹一样价值连城呢！人要先知先觉，不然等到梅朵的名气越来越大，再索，怕是不容易了。梅朵知是开玩笑，但还是认真地给人写，有时还会自己贴了钱，做了精美的装裱。梅朵不认为吃亏，梅朵装裱的是自己的作品，尊重的是自己的劳动。振国也跟着自豪，说，不要老是给人家写，也给咱家写一幅。梅朵想了想，就写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名句，认真地装裱了，挂于书房中。
　　　梅朵感觉自己如镀了一层金，她不再等同于身边的人，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要飞起来了，但这光环如美丽的肥皂泡一样，很快破灭了。想不到马来西亚之行也会成为一把利剑，在梅朵的心上狠狠刺上一刀。本来梅朵自我感觉良好，想想看，这学校有几个出过国的，校长也没出过国，有几个上过报纸的，她梅朵就是一个，她甚至认为自己可以称为书法家了。人一得意就会忘形，得意忘形的梅朵就有些让人看不惯，有些刺人眼。梅朵在马来西亚给阳买了一顶漂亮的公主帽，梅朵小时候梦寐以求的那种，她在图画书上看到外国洋娃娃戴的公主帽之后，就再难忘怀，可惜在她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不要说买，她就是想看看也没有机会。阳逢人便说，我妈在马来西亚给我买的。她的表达一点儿也不流利，不畅快，但就是这样一个傻子，居然也会炫耀，让人感觉不舒服。一天，梅朵在学校门口遇到一家长，和家长谈了一会儿孩子的情况，阳先进了门卫室，梅朵走到门卫室墙外，听到里边有几个人在高声谈笑，这时阳又开始炫耀自己的公主帽，说，我妈在马来西亚买的。梅朵正要进去，却听到一个女人极其厌恶的声音，滚，你妈能得出国，你怎么是个傻子。梅朵的脚步僵住了，她觉得头晕目眩，血往上涌。梅朵想冲进去，想和说话的人大吵一架。但梅朵没有，梅朵的泪水在眼里打转，梅朵噙着眼泪，轻轻地转过头。梅朵难受极了，想：自己不在的时候，阳不知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训斥啊，但梅朵不可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嘲笑阳的是梅朵原来的搭档，和梅朵年龄差不多。她们同一年进的一中，同一年结的婚，同一年怀的孕。校园里盛传，当年她俩为了受到校长的垂青，曾经明争暗斗，争风吃醋。怀孕的时候，她们都喜欢吃酸的，都说自己怀的是男孩。结果搭档先生，生一女孩，这让梅朵暗自窃笑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个月后，梅朵生了，也是一女孩。半斤八两，谁也不说谁。但后来，差别就出来了，搭档生的女孩漂亮、健康，梅朵生的女孩却是弱智。在这件事上，梅朵自觉羞愧难当。至于因为校长和搭档争风吃醋，纯属一派胡言。当年的校长年轻、帅气，才华横溢，被很多年轻教师和未婚女孩仰慕、相思，毫不隐瞒地说，梅朵对校长也有很深的好感。但校长天生对漂亮女人有着极大的爱好，他滥情而博爱，风言和他有染的已婚的、未婚的女人有一打。梅朵心目中的爱情是排他的，是一对一的，是两情相悦的，所以虽然梅朵知道校长对自己不乏觊觎之心，但梅朵没去凑这个热闹，趟这个混水。倒是梅朵的搭档很快入了党，破格晋升了工资，升了教导主任，脱离了教学一线。搭档还扩散了一些对梅朵不利不公的闲言，梅朵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便用沉默做了回答。
　　　梅朵后来也入了党，晋了级，但梅朵是靠自己努力工作换来的。梅朵虽然爱好书法，虽然获了奖，虽然出了国，但梅朵有个傻女儿，梅朵在搭档眼里一文不值。让她自恋去吧，有一次搭档说。
　　　梅朵决定把马来西亚之行做为自己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坐在归来的飞机上，梅朵就想好了，回国后的当务之急是要办妥两件事：一，要说服校长开一门书法课，由自己担课。二，要办一个书法班，带几名弟子。
　　　梅朵找到了校长，说，咱一中有百年的历史了，这样的经典老校应该开设书法课。现代孩子的性情越来越浮躁，中学生犯罪率逐年上升，书法可以使他们静下心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书法是国粹，应该发扬光大，推而广之，全国的每所学校都应该开设书法课。张校长非当年的校长，当年的校长吃黑，张校长亦吃黑，但当年的校长收了你的礼可以若无其事，不去考虑你的要求，张校长却不吃昧心食，如果收了你的礼物，他会适当考虑你的要求，如果合理，他会予以支持。也许是吸取前任校长的教训吧，当年的校长已被学校他的几个铁哥儿们拉下了马，因经济问题被检察院绳之以法，案卷到法院后，判了五年，缓刑三年。据说就是因为哥儿们想被提拔，想被重用，而他只收礼不办事，惹了众怒，所以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他的三个铁哥儿们众志成城，让他摔了个大大的跟头。所幸，百般周旋，保住了公职，现在仍在学校领工资，但已灰头灰脸，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趾高气扬。
　　　梅朵是个思路清晰的女人，梅朵做事向来有理有据。张校长听了梅朵的一番说辞，想了想，欣然应允。既然开设书法课可以弘扬民族文化，可以促进社会安定，可以降低青少年犯罪率，为什么不呢？就让我一中的火去燎全国的原吧。张校长说。梅朵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梅朵把书法课搬上了一中的课程表，一中因了梅朵而更具特色。让书法在一中开花、结果，最终插上翅膀飞向全国，梅朵踌躇满志。
　　　梅朵的同事们在得知了消息后，叽叽喳喳吵得不可开交。梅朵，你请客，你终于脱离苦海了。一同事说。看看我们吧，仍在水深火热中，竞争的激烈，升学的压力，早晚会让我们未老先衰。另一同事说。怎么好事都让梅朵赶上了呢？办公室的姐妹们这一次是真心羡慕梅朵。在全国大报小报，各种媒体大喊特喊素质教育的今天，梅朵所在的这座小城的中学，仍如人间炼狱一般，他们被升学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被升学苦，被升学累，为升学喜，为升学悲，学生的考分是他们的命根。只要所担的课程参加升学考试，他们就如各路神仙，各显神通。无休止的延时，成堆的作业，他们被学生当面顶撞着，背地谩骂着，他们被每年的聘任苦恼着。每年聘任时，这些奔赴在一线的人要么分数特别靠前，要么特别靠后，因为有一个硬铮铮的分数佐证着。学校不能容忍那些在升学考试中败走麦城的人，他们让学校的声誉受到了影响，用张校长的原话说，他们是一中的罪人。而那些成绩特别突出的，使一中在全县名列前茅的人，张校长说，他们是一中的功臣。后勤服务人员，和那些担体、音、美，对，现在还应该加一个书，担体、音、美、书课的老师，他们所担的课程不参与升学考试，学校的盛与衰，荣与辱，与他们关系不大，他们无大功也无大过，学校对他们也就比较宽容。每年的聘任，提心吊胆的都是那些所担课程参与升学考试，而在升学考试中考砸了的人。原来是毕业班的老师害怕，后来毕业班老师强烈抗议，学校认为没有牢固的基础，毕业班的大厦何以牢固，所以又株连到非毕业班的老师。再后来所有主课老师强烈抗议，要求制约后勤服务人员及副课老师，终因他们的工作成绩外显性不强，可操作性不强，无法定性，而使他们在聘任中可以高枕无忧。虽然几年来并未有人真正落聘，但排名后，分数靠后的人，总说要上报的，名声难听。用老师们的话说，“猪尿脬打人，臭气难闻”，知识分子们把名节看得像命一样，怎么可能不在每年的聘任中，惶恐不安呢！真是折磨死人！
　　　梅朵原来担语文，梅朵也被成绩深深地苦恼过。是有点儿脱离苦海的味道，梅朵想。但梅朵不会因为这个请他们，因为这个请他们有点儿“幸灾乐祸”之嫌，大家都在苦海中，你一个人在岸上，大家会因为嫉妒而群起而攻之，即使够不到你，无法攻击你，但在停止呼吸前，骂你一句还是可以做到的。梅朵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梅朵会在适当的时候，选择一个无关疼痒的理由，诸如“天气真好，适宜开开心心地玩一玩”，“心情不错，请大家聚一聚”之类的理由买上大包小包小吃，带到办公室来或者带他们到小餐馆去炒几个菜，甚至喝几盅小酒。因此梅朵人缘不错，但梅朵算不算一个精明的人呢？这在一中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迷失迷失

　　　
　　　第七章
　　　
　　　梅朵的几个弟子进步很快，几个月的时间，他们的书法水平已为大人所不及。他们的一招一式，他们的运笔、行笔都受到梅朵精心的指导。跟梅朵学书法的几个弟子都是有些来历的，有县领导的子女，有教育局顶头上司的子女，有小城名医的子女，有知名富豪的子女，梅朵在收弟子时也是有选择的。看着孩子们的进步，家长们不尽感激，他们不会让梅朵白白付出。他们有的帮梅朵办了许多实际的事，比如，梅朵的宝贝弟弟从师院毕业，正赶上国家不包分配，梅朵找了县领导，又找了教育局的领导，才把弟弟安置在梅朵所在的中学。弟弟说话唯唯诺诺，见人怕羞，遇事没一点儿主见，大事小事都要求助于梅朵，典型的先天发育不良。父母盼儿念儿，想生一个儿子来支撑门户，看看柔弱的弟弟，二十大几的人了，却像个未断奶的孩子，拿什么支撑门户？不是梅朵操心为他解决了工作问题，他谋生就是问题。梅朵的两个姐姐都在农村，经济状况不好，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要梅朵拿主意，父母当初是那么讨嫌梅朵，嫌她多余，想不到多余的梅朵倒成了他们的主心骨。梅朵的母亲前不久生了一场大病，血脂稠引发的脑溢血，幸亏发现及时，幸亏县里最权威的心血管方面的专家的孩子在跟着梅朵学书法，梅朵的母亲受到了最及时最有效的治疗，住了一个月院后，顺利出院。想想都后怕，多少突发脑溢血的人，位高权重，却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而命丧黄泉。看看母亲生病时，弟弟手足无措的样子，梅朵又恨又怜惜。弟弟刚走上工作岗位，没有钱，又要上班，也没有时间陪母亲，一点儿孝也进不上。除了愧疚，他就没有其它能力了。一个月都是振国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母亲，他和同事调了班，床上床下，屎的尿的，比亲儿子还要孝顺。母亲逢人便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振国不是半个儿，振国就是个亲儿。母亲抹着眼泪说，多，拖累你了。梅朵说，妈，你说什么呢？我也没有大的能力，但我和振国会尽心尽力照顾你们的。因为那层特殊的医患关系，母亲住院时还省了一大笔床位费。还有一些家长会为梅朵带来一些物质的东西，物质在很多时候是可以转化为精神的。他们为阳和宇买衣服，买吃的东西，为梅朵买高档化妆品，让她定期去做美容。虽然梅朵坚决不肯收取辅导费，但所有的家长都不肯亏着梅朵，他们希望梅朵能给他们的孩子最好的关照。这让梅朵很开心，梅朵是人不是神，梅朵也有物欲，而且是个物欲很强的女人。书法让梅朵结识了许多社会名流，为梅朵打开了另个一世界，梅朵一天天感到有些与众不同了。梅朵和家长们的关系极为融洽，梅朵是个随和的人，同时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如何让弟子们的才能得到展示，同时更好地推出自己呢？梅朵很快有了主意。春节临近，让弟子们到街上义务为群众写春联！多好的点子，多鲜的一招呀！一招既出，就得到了多方的响应！首先是校长频频点头，举双手赞成，大包大揽，需要的笔墨纸砚，学校全包。为什么不呢？百利而无一害！多好的品德教育，多好的学雷锋事迹，多好的对外宣传，而且这也是一中素质教育的一个侧影。接着是家长们的大力支持，这些小皇帝，家长们哪里使得动，只有老师使得动，让他们做点儿好事，感受感受生活，太好了。意想不到的是此决定也受到了孩子的热烈拥护，孩子们欢呼雀跃，这对孩子们来说，太新鲜了，太有创意了，在大街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充分地展示自己，是这个小城史无前例的事情，梅老师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多么广阔的展示自己的舞台啊！
　　　腊月二十二学校放寒假，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孩子们一直写到到腊月三十上午，此举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好评。县委门口，县政府门口，县人大门口，他们一共设了三个点，一天到晚，索要对联的人应接不暇。围观的人们感叹着，称赞着，有的人佩服得简直就是五体投地。肚子里有点笔墨的，就自己想了好句让孩子们为他们写，有想省事的，就从孩子们带来的《春联集锦》中，精选出自己心爱的，预示着吉祥如意的对联，一边看着孩子们书写，一边赞不绝口。他们为孩子们买来点心，烤红薯，都被孩子们婉言谢绝了，他们不住的赞叹就是对孩子们最好的嘉奖！特别是二十九那天，下着小雪，梅朵鼓励孩子们战胜严寒，哪里用战，简直是不战而胜。一双双惊喜的眼睛，一声声真诚的称赞，如春风拂面，孩子们哪里还记得冷！人们在称赞孩子们的同时，自然会了解他们是哪个学校的，他们在谁门下拜师。很快这件事首先在县广播电台播出，接着上了县新闻，再接着见诸报端。几个练书法的孩子第一次上了电视，梅朵的镜头也不少，一中很露了一次脸。这是一个舆论的时代，这是一个媒体的时代，这是一个炒作的时代，每个人都在挖空心思地宣传自己，每个单位都在挖空心思地宣传自己，这个时代流行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所谓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已是一种愚蠢的说法。更多的人要求把孩子送到梅朵的门下学书法，因为梅朵不仅教他们书法，而且教他们做人。
　　　如果不是振国的工作遇到点儿挫折，梅朵真是春风得意，心情好到极点。曾经那么让人眼羡，香饽饽一样，人们挤着往里钻的金融单位一天天疲软，似乎已到了穷途末路。社会上开始流行一句话“朋友在于走动，资金在于流动”，人们的钱不再往银行存了，
　　　他们相信钞票可以再生钞票，有钱的做生意，没钱的贷款做生意，没生意做的简直就是傻蛋，无能。人们只看到那些做生意发了财的，看不到那些做生意背了债的，人们都希望能狠狠地赚上一把。毕竟，钱是个好东西，钱是个永远不会过时的东西。县城有几个胆大，又有门路的人贷了几百万做着大宗的生意，不知赚不赚钱，却过着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的贵族式生活，他们的泡沫式富裕刺激着人们，人们纷纷找路子，贷款做生意。银行贷出去的款无法收回，起诉到法院也没用，贷款的人抱着“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态度，你还真拿他没办法，只有与之周旋，力争挽回多少是多少。储蓄所揽不来储，资金周转困难，就把揽储任务分给职工，每人每月三到五万的储蓄任务，完不成就扣发工资。振国是个内向的人，平日朋友较少，虽然梅朵发动亲戚朋友，为他吸储，但开始几个月还行，如何经得起持久战，所以每个月的工资都会被扣发，有时只发到一百多元。很多职工愤愤不平。导致职工发不下来工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僧多粥少。行里想了应急措施：愿意继续上班的，继续上班；不愿意上班的，可以办病退手续；愿意到社会上大展宏图的，可以一次性买断工龄，也可以停薪留职，每个月给单位交一定数目的保职费，停薪留职的也可以随时回来上班。振国和梅朵商量了一次又一次，也拿不出个万全之策。继续上班吧，实在被每个月几万块的揽储任务所累；办病退吧，发的工资太少；一次性买断工龄吧，无疑于下岗，而振国还这么年轻，怎么可以没有一份正当的工作。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停薪留职还是有退路的。振国就说，不如办个停薪留职，开个小饭店试试，老祖宗不是说了嘛，“生意做遍，不如卖饭”，现代人懒着呢？动不动就出去吃饭。动不动就喊几个朋友到饭店撮一顿。梅朵想想振国的想法有一定道理，就同意了。
　　　接下来就是找门面，搞装修，请师傅。梅朵没有太多的闲散时间，这些事多由振国去办，明显可以看出振国从中受到了很大的锻炼，振国比以前自信许多。现代人喜欢挂羊头卖狗肉，振国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联系了四川“一品天下”，出了几千块钱的加盟费，就把饭店冠名为“一品天下”分店，主要经营烩面，兼炒小菜。振国的饭店红红火火地开张了。开张那天，振国的心情特别好，梅朵也是，做老板的感觉真好！第一天全天打八折，顾客爆满。崭新的装修，崭新的桌子、崭新的桌布、崭新的筷子、崭新的碗，顾客们的心情特别好，人们特别喜欢到新开张的饭店去吃饭，什么都是新的，不必担心得传染病，而且八折的优惠，可以省出很多钱。晚上振国和梅朵盘算了一下，虽然打了折，第一天的纯收入也不错，照这个样子下去，他们是大有赚头的，两口子有理由憧憬美好的明天，他们相信他们选好了项目。这天晚上，他们万分投入地做了一次爱，感觉非常好，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迷失迷失

　　　
　　　第八章
　　　
　　　春暖花开的时候，由文化局、宣传部、教育局三家联合主办了一次中小学生书法、绘画大赛。梅朵的弟子们在大赛上出尽了风头，几乎囊括了所有的一等奖，梅朵也应邀书下了“天道酬勤”四个大字。在总结表彰时，易部长也当场书下“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九个大字，与参赛的各位同学共勉。易部长的字用墨浓淡相宜，清和爽朗，用笔遒劲精到，顿挫起伏，神采飞扬，结体时收时放，秀媚却又不失刚健，给人一种微妙的、流动的美感，风流极致，恰似行云流水。让梅朵叹服、仰慕之至。
　　　梅朵忙学校忙饭店，梅朵的生活忙碌而充实，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证实了梅朵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人。首先是梅朵的公公去世了，办完丧事，婆婆提出一个人太孤单，让他们回来一起住。梅朵全家只得搬回家里和婆婆同住。而梅朵和婆婆相处得极不融洽，当年梅朵生下傻女儿，婆婆不肯正眼看她。待她生下宇时，婆婆连斜她一眼也不肯了，振国是独子，是梅朵断了李家的香火。鉴于此，梅朵才和振国商量搬到学校住的。接着是振国的饭店红红火火地开张，冷冷清清地关门。从开张到关门，历时二个月零三天。生意倒还不错，但多是赊账，振国赊酒店的酒钱、烟钱，顾客赊振国的酒钱、烟钱加饭钱，但师傅、服务员的工资要按月开销。要账是件极烦人的事，要说得出难听话，要抹得开脸，而振国不善此道，可轮到人家来找他讨债时，他脸皮又薄，不会赖账，想尽千方百计也要给人结清。两个月一算，赚的都是空头钱，整天忙忙碌碌的，是为别人热闹。振国一天也不想干了，干也是瞎忙不赚钱，振国就关了饭店回原单位上班，继续被揽储任务苦恼着。此次下海练水，耗去梅朵和振国一万多元积蓄。打了牙咽肚里，梅朵是不会说出去的，说出去有什么用？只多让人笑话。
　　　给梅朵致命打击的是阳的病。矮小、瘦弱的阳，愈来愈矮小、瘦弱，阳的气色愈来愈差，阳的饭量本来就小，现在更小了。阳自出生起就被各种药物包围着。有一天，梅朵发现阳的尿发红，梅朵惊醒了——阳尿血。阳被带到医院，阳被确诊为慢性肾功能衰竭。医生说阳的肾单位结构已经变性，已经纤维化，已经开始萎缩。医生还说，慢性肾功能衰竭的治疗不能企图用药物逆转病变，只能根据内环境稳定的情况，按照病理、生理学原理进行必要的调整，力求内环境稳定，使肾脏已有的病变的发展变慢，保存健肾单位，尽可能维持一定代偿能力，延长存活时间。医生的话太专业，梅朵听不懂，梅朵听清了“延长存活时间”几个字。
　　　她还有多少时间？梅朵问。
　　　不超过三年。医生的话很冷酷。梅朵不信，早在阳三岁的时候，梅朵带她去求医，医生就说过，阳很短命，阳活不过十岁，可阳已经十七岁了。很多庸医，他们喜欢预言一些东西，一些不祥的东西，喜欢预言三年五年后的情况，以此显示他们的高明，他们总喜欢让人绝望，让人幻灭，让人心里有阴影，让人的精神先垮下来。但梅朵是个坚强的女人，希望在梅朵心里扎了根，没有人能动摇它。
　　　从此，梅朵的家里总是飘着一股微香微苦微甜微涩的中药味。从阳一岁被确诊为非健康儿童起，梅朵的家里就充斥着药味，西药味、中药味，只是以前的药味断断续续，时断时续，今后这股药味会一直飘下去，陪阳走到生命的尽头。
　　　阳越来越瘦弱，阳已形容枯槁，没有人形，阳已走不动路了。阳越来越依赖梅朵，晚上要和梅朵睡一张床，吃饭必须梅朵喂，梅朵走哪儿她跟到哪儿。阳越来越不愿呆在屋子里，她总是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梅朵有时背她到门卫室，有时推着车子带她到街中心花园去转。梅朵怕阳摔倒，梅朵不敢骑车子，举止优雅，穿着得体，妆化得浓淡相宜的梅朵就推着阳在大街小巷转。阳越来越在乎梅朵对她和宇的态度，吃喝穿戴要和宇一样，宇有的，她要有，宇没有的，她也要有。梅朵夸了宇，就必须夸她。梅朵就夸她，阳这顿比上顿多吃了一口饭。阳今天比昨天多喝了一口茶。阳今天没把药水打洒……
　　　梅朵的婆婆已提出，不再给阳用药，她说阳是个无底洞，是个讨债鬼。梅朵对婆婆的话，充耳不闻，这哪里像是一个奶奶说出的话。让梅朵吃惊的是，梅朵的母亲有一次也说了同样的话。婆婆听了母亲的话，就一个劲儿地说母亲说得有道理。婆婆与母亲关系一直不是很好，这次却联起手来劝说梅朵，她们认为阳先天痴傻，在此以前很多医生已经预言阳的寿命不会超过十岁，阳现在已经十七岁，已经赚了七年了。这样让阳每天喝苦药水，是白搭钱，对阳也是一种折磨。但梅朵根本听不进去，梅朵不会让阳等死，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也不会放过。梅朵为阳买了一把轮椅，一把价值不菲的轮椅，这样阳可以坐得舒服些，梅朵也可以省力些。梅朵常推着轮椅带阳去洗澡，梅朵先把轮椅寄存起来，然后背着阳去洗澡，再然后推她回家。这时家里经济其实已每况愈下。李振国对此持有保留意见，他认为梅朵已经走火入魔，分不清主次，他认为他和宇是更应该受到关注的，而梅朵已忽视了。生命有健康与软弱之分，但没有贵贱之分。梅朵说。
　　　阳的性情愈来愈乖张与刁蛮，她会不住地大哭，哭得没有一点儿力气，她会摔她够得到的东西，她会啊啊地乱叫，她会故意尿在裤子上，更让梅朵为难的是，她居然坚持要求上学，而且还要和宇一个班。宇已读初三，面临升高中，杜鹃是宇的班主任。杜鹃怎么可能让阳去扰乱正常的教学秩序呢？而且若阳与宇一个班，对宇的伤害太大了。宇在家里要面对阳，在班里要面对阳，特别是在全班同学面前承认自己有这么一个姐姐，这实在有点太残酷了！得不到答复，阳就又哭又闹。梅朵头疼极了，阳是上帝派来惩罚梅朵的吗？可梅朵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阳是个不幸的孩子，她是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了。阳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什么错吗？梅朵决定想尽办法满足她。
　　　阳，咱不和妹妹一个班，咱从一年级学起，从基础学起，好不好？梅朵哄阳。
　　　不好。阳生气地说。阳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固执任性的孩子。阳在病重，阳坐了轮椅后，常和梅朵耍赖。
　　　梅朵的心柔弱极了，梅朵常常想如果可以代替，她真的愿意替阳承受一切罪。看着瘦小、孱弱的阳，梅朵的眼泪流出来了，她极力控制自己，但控制不住。
　　　妈，我不上学了，我不要妈妈哭。阳一下子变得懂事了。
　　　不，妈让阳上学，妈让阳和妹妹一个班。梅朵抱着阳哭起来。宇是正常的，宇应该比阳能承担，阳是软弱的，而且阳随时都可能离开这个世界，她想体验正常人的生活，梅朵没有理由不满足她，委屈谁都不能委屈阳。
　　　无奈的梅朵来到宇的卧室，宇正带着耳机在学英语。宇是个勤奋的孩子，梅朵给她请了专门的英语老师，她已经学完了高中的新概念英语。宇学习时非常专注，想必梅朵和阳的对话，她一句也没听到。
　　　宇……姐想……上学，姐想体验正常人的生活，姐想……和你……一个班。梅朵说得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梅朵觉得难以启齿。
　　　想不到宇竟然平静地说，妈，我会照顾姐姐的。梅朵的心更柔软了。这个善良的孩子，她的眼睛里总是布满忧伤、胆怯和仁慈，她事事总是让着姐姐，照顾着姐姐，她一直想为梅朵分担，她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得多。
　　　梅朵又硬着头皮向杜鹃求助。晚上梅朵和振国一起来到杜鹃家，他们给钢子带了一箱奶和一箱水果，这让杜鹃很过意不去，杜鹃和梅朵吵了一通，说是走时必须带走。
　　　杜鹃，让阳和宇坐一个班吧。梅朵的眼里充满了乞求，乞求中暗藏了一个母亲坚忍不拔的不达目的不回头的决心，让杜鹃无法拒绝。
　　　杜鹃是梅朵的同事，曾经的好邻居，杜鹃是个热心肠，杜鹃非常同情梅朵，杜鹃除了答应她，还能做什么呢？得到杜鹃的首肯之后，梅朵想，杜鹃真是个好人，换了谁恐怕都不行，若是梅朵，梅朵肯定就不行。这样，阳的轮椅被搬进了三一班，阳和宇坐进了同一间教室。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背地里杜鹃被担三一班课的每个老师埋怨了一顿。
　　　阳坐在哪儿什么也不听不懂，她要么东张西望，要么就伏在桌子上。她有时会不住地叫宇，宇就会拉着她的手，抚摸她，她就会安静下来。阳表现出少有的欣喜，阳确实快乐了一阵子。
　　　一天，梅朵下班回家，走到自家对面的幸福小区时，发现一辆救护车从里面开出来，小区里围满了人，人们小声地议论着，不住地叹息着。发生了什么事呢？梅朵往前靠了靠，这时梅朵发现自己的婆婆也在这里。梅朵往人堆里凑了凑，发现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七窍出血，男人正捡起地上的鞋子给小男孩穿。穿上鞋子，男人抱着小男孩上楼了。这时人们才敢互相询问。一个说，怎么回事？另一个说，我正在家里做饭，听到“嗵”的一声，以为谁家阳台上的花盆掉下来了，接着就听到乱哄哄的人声，跑下来一看，是这个孩子从阳台上摔下来了。正是下班时间，马上更多的人围上来了。有人赶紧给男孩的父亲打电话，有人赶紧打120，还有人忙乱中打了110.110先赶到，片警急忙又打120.男孩的父亲回来了，接着120救护车也赶来了，医生摸了摸男孩的鼻子，男孩已经停止了呼吸，在人们的强烈要求下，医生又做了人工呼吸之后，说，彻底不行了。救护车就开走了，男孩的爸爸就抱了男孩上楼了。男孩的爸爸自始直终，没有哭，没有掉泪，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但那种压抑的悲恸，压抑的绝望，更让人心碎。
　　　不知他妈妈回来会哭成什么样子？一个女人叹着气说。
　　　多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啊，经常上电视做节目的。一个男人说。
　　　是模仿阿尔法唱歌的那个吗？有人问。
　　　是啊，多可惜啊。男人说。
　　　噢，是那个孩子啊，多机灵可爱的一个孩子啊。一个女人说。
　　　唉，都说将来会是个小明星呢。男人叹了一口气说。
　　　更多的人想起来了，自从县电视台开通少儿节目后，这个孩子就经常在电视上露面。梅朵也看过他的表演，非常活泼，非常可爱，爱疯爱闹的一个孩子。梅朵感到大脑缺氧，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这让孩子的父母如何承受得了呢？
　　　这时一个瘦弱的女人从院子外面走回来，手里提着刚买的青菜。有人悄声说，这就是孩子的妈妈。
　　　人们齐刷刷地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没有人敢对她说。女人狐疑地看看围观的人群，上楼去了，然后就听到了哭天抢地的哭声。
　　　这女人真可怜，长得差，工作也不好，就是生了个好儿子。现在儿子也没了。一个女人说。
　　　唉，只怕她的丈夫不会要她了吧。丈夫工作好，长得也帅，那孩子就长得完全像他的爸爸。另一个女人说。
　　　怎么会掉了下来呢？一个男人不解地说。
　　　两个大人也太马虎了，孩子就在隔壁的幼儿园上学，幼儿园放学早，他们就让孩子自己回来。开始孩子不会开防盗门，还让我替他开过两次，那孩子也聪明，不久自己就会开防盗门了。孩子隔壁的邻居说。三个人住三室一厅，家里又不挤，却在阳台上支了一长条形的大理石石桌，让孩子在阳台上写字。今天，孩子肯定是站在桌子上，想早点儿看到爸爸妈妈回来。邻居又补充说。
　　　唉，真是家家都应该安上防护窗，不管楼层高低。不单单防盗，对孩子的安全也是保障。一个人说。
　　　梅朵和婆婆一同回家，梅朵心情沉重，也没和婆婆多说话。回到家里，振国正在厨房做饭。这时，阳喊要去厕所，梅朵正要去抱她，她却尿到了裤子上。梅朵抱了阳进卧室换裤子，听到婆婆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不让这个傻子摔死呢。梅朵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想和婆婆理论一番，她想把婆婆臭骂一顿，想想算了。阳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当然会真心地爱她，怎么可能要求每个人都能包容她呢？但婆婆的想法，也实在太恶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