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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她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汗手症。这种病于健康无大碍,但是没有根治的方法。无论是春夏秋冬,她的手掌总是汗涔涔的,有的时候汗液还能顺着手掌滴下来,这给她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困扰。比如写字的时候,她必须在书桌旁边放一块毛巾,随时随地就得擦擦手,否则汗液会弄湿弄烂纸张,比如和人握手之后,对方都会下意识地擦一擦手,让她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伤害。
从十八岁起,她就觉得快乐再也不属于自己了,她终日生活在这种病的阴影中。有时候她看着身边那些无忧无虑的同龄人,就会想:为什么就是我这么倒霉呢?得了这么一种怪病,治也治不好,难道我这辈子都要和这病为伴吗?她越想越沮丧,常常就哭起来。
后来,她遇到了一位追求者,她对他说:如果你能帮我找到治愈这种怪病的方法,我就嫁给你!他没有找到能治愈这种病的方法,但她还是嫁给了他,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温厚、细心、朴实。他给她做了很多手套,一年四季的都有,他说:不碍事,以后多换换手套不就得了吗!
婚后,丈夫待她极好。每天,丈夫都会去接她下班,她爱吃梨,他就在下班前削好一只梨,洗干净,放在塑料袋里,再去接她。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拿着梨吃。女同事看见了,羡慕得不行,说:你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
她也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病,她又黯然了,她想:如果我的这个病能治好了,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的生活就完美了!丈夫劝她:你这点毛病算什么?想想那些得了绝症的人,想想那些年纪轻轻就遭受意外的人,你多幸运啊你。可是她听不进去这些话,丈夫说多了,她就不耐烦地抢白:你怎么尽和那些倒霉的人比呢?你怎么不和那些过得好的人比比呢?
是和她一直这样郁郁寡欢有关系吧,生完孩子不久,她就得了一种病,“血小板减少性紫癜”,这种病和汗手症可是不一样了,因为如果不及时治疗,这是一种可能危及生命的疾病。
激素是治疗这种病的特效药,但是激素的副作用也大,最直接的,就是她的整张脸肥胖变形,她是个爱美的人,捧着镜子,看一阵哭一阵,身体也感觉到不舒服,头痛、乏力。她这时候才想起丈夫说的那句话:你这点毛病算什么?是的,不疼不痒,不耽误吃不耽误喝,手流点汗算什么啊,可是,现在得上这种病,据说还容易复发,这辈子都没有个出头之日了。
她整天在家哭,脾气也变得极坏,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大发雷霆。丈夫知道她这种病不能生气,就处处让着她,为了哄她开心,特地去学了交谊舞,她不肯出门,他就在家和她跳。在她喜欢的音乐里,丈夫温柔地带着她翩翩起舞,小女儿围着他们拍手欢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暂时忘记病痛,开心地笑起来。
病慢慢控制住了,可是复发的阴影一直像一把利剑一样悬在她的头顶,让她成天忧心忡忡,她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得病就得病吧,还得了一个容易复发的病,这辈子都别想痛快了。丈夫抱着她安慰:不怕,咱们好好养着,我多赚点钱给你创造好的生活条件,你少生点气保持心情愉快,我就不信能复发!
她不听,沉浸在自怜的情绪里,想不通为什么偏偏自己这么倒霉,她不和同事交往,也没有朋友,闲暇时光,她就半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窗外,愁眉深锁。
天有不测风云,女儿中学毕业那一年,丈夫有一次去上海出差,乘坐的小轿车和一辆大货车相撞,车上五个人,全部遇难。噩耗传来,她的天塌了。之前,她再有怎样的病痛再怎样发脾气,都有丈夫陪在身边,照顾她安慰她宠爱她,包容她的一切。
她其实是有一点撒娇的意思吧?因为知道在这个人面前,自己是可以放肆和任性的,可是现在,她再痛苦还有谁能体会呢?她再发脾气,还有谁能买账呢?在这个世界上,她彻底孤独了彻底无助了,一想到这个,她就痛不欲生。
十五岁的女儿紧紧抱着她,说:妈妈,你还有我啊,我们一起好好过,我会好好学习,以后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她搂着女儿,心想:病痛带来的苦,都比不上原本一家人,突然少了一个的痛苦啊!她又想:以前的自己,虽然受着病痛的折磨,但是身边有丈夫,还算是幸福的啊!
她始终未能从丈夫去世的悲痛中解脱,任何一点触动都会让她伤情,在街上看到人家夫妻俪影双双,在电视里看见人家一家团聚,甚至是看见一个长得像丈夫的人,听见一首关于思念的歌曲,她的泪水就会情不自禁流下来……
女儿懂事极了,学习很好,什么事都顺着她,知道她身体弱心里苦,想着法子逗她开心。每天晚上,女儿都会打来一盆热水给她洗脚,一边洗一边将学校里的趣事说给她听,那是母女俩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她看着女儿,出落得一天比一天出息,更加思念丈夫,她想:原本我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啊,老天怎么偏偏要拆散我们呢?她就是解不开这个结:我有一个那么能干又体贴的丈夫,有一个出息又懂事的女儿,可是老天为什么要拆散我们呢?
这样的伤心,极大地摧毁了她的健康。好不容易女儿大学毕业了,她却在单位的体检中查出胃癌,查出即是晚期。医生说,她最多还有三个月的寿命。
人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才知道赖活着,总比好死强。这时候她想起女儿的话:妈妈,你还有我啊,我们一起好好过,我会让你幸福的。是的,失去了丈夫,我还有女儿啊,我要看到她结婚,看到她生孩子。老天,让我活着吧,只要让我活着,给我什么样的磨难什么样的挫折,我都接受。她这时候才知道,能够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日子,是多么可贵。
可是上天不给她机会了,她在53岁那年去世。临终前,她对女儿感叹:我这辈子,十八岁以后,没有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是的,她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里,都耿耿于怀那些小瑕疵,那些不如意,都在渴求完美,可是哪有完美的人生呢?回顾她的一生,她的每一个当下,其实都是她之后的人生中最好的一段,只可惜,这些当下都被她自己一一错过,一一浪费。
已经发生的,无法更改;还没有发生的,无法预知,我们所能拥有所能把握的,也就是当下,把自己的每一个当下,都当做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来珍惜来感恩来享用吧,努力过好每一个当下,因为每一个当下,都在为下一个当下打基础,而幸福的人生,就是由无数个过好的当下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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