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女人

迷失迷失

　　　第九章
　　　
　　　振国收入的不稳定，阳昂贵的医药费，迫使梅朵下决心办一个正式的书法班。所谓正式的书法班，就是带有营利性质的，明码标价的书法班。这个时代五彩缤纷，各种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在这个不甘落后的小城，近几年各种托教中心、各种学习班悄然兴起。梅朵中学对面有一所小学，两所学校周围，什么“启智”、“小太阳”、“小博士”、“明日之星”等各种托教中心，数不胜数。各种绘画班、钢琴班、作文班、奥数班，英语班，层出不穷。一个个名字响亮，充满希望，打出的广告情真意切，相当煽情，充满诱惑力。差孩子来了会变好，好孩子来了会更好，仿佛这些地方具有变废为宝的神奇魔力。对于每个望子成龙的家长来说都是挡不住的诱惑。
　　　这些托教班大多是在职教师办的，生源多是自己的学生。上托教班的学生家长心态各不相同，有的家长因为做生意忙，不能自己辅导，交给老师自己省心，连意见也不用家长签了，可以由托教班的老师代签；有的家长是因为没有文化不会辅导；有的家长是业余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比如打麻将，到健美中心健美、跳舞等，没时间照料孩子；有相当一部分是碍于情面，怕不去托教班，老师不够重视自己的孩子，不就是每月一百元嘛，只当是给孩子请家庭教师了。托教中心的学生经济状况也各不相同，有经济条件极好的，家长不在乎那每月一百元钱。也有经济条件极差的，家长甚至要省吃俭用，很在乎那一百元钱，比如有卖菜的小贩，建筑工地的工人，但他们觉得钱应该花在刀刃上，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不再重蹈父辈的老辙。教育局三令五申，不许在职教师办这种带有营利性质的学习班，但屡禁不止，因为这是社会需求。其实很多学习班的老师是不够负责的，比如，梅朵担语文课的时候，为了让学生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书写习惯，有一段时间经常让家长在学生的家庭作业上签意见，签意见的目的是为了让家长参与孩子的学习，了解孩子的学习，共同督促孩子的学习。为了让家长确实起到监督的作用，梅朵会规定让家长从内容和书写两个方面签意见。为了督促学生认真写字，梅朵要求书写方面必须签上“字迹工整”几个字，若不工整，要求家长监督孩子重作，直到家长满意，签上“字迹工整”为止。有一次，一个学生的作业写得乱七八糟，家长意见居然写着：内容正确，字迹工整。梅朵认为这个家长极不负责，就通知家长到学校来，想和他沟通一下，希望他能够重视孩子的学习。家长看到作业后，大骂学习班的老师不负责任，后再也不让孩子去学习班，把打麻将的时间调整为督促孩子学习，此后该生的成绩果然突飞猛进。梅朵原来鄙夷、鄙视办学习班的老师，认为他们钱迷心窍。学习班的收入相当可观，用“牟取暴利”有些歹毒，但一些老师确实尝到了甜头。一个老师一个月的正常工资七八百元，一个学习班招30到60名学生，每生每月五十元，一个月就是1500元到3000元的收入，相当二个月到四个月的收入，且一个月只用辅导四天。还有的辅导班每生每月收一百元，那就更不敢算了。真的是不敢算，一算你就相信了一句真理：知识就是金钱！知识就是财富！但因为人有着最低能的和动物一样的从众心理，办学习班的老师不愁招不到学生。难怪教育局局长在屡禁办班失败后，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粗话：A城人就是怪，前边有一泡屎，第一个人从那儿过去把它吃了，第二个人想第一个人都吃了，我也吃吧，第三个人想前边两个人都吃了，我也吃吧。话粗理真。家长们前赴后继地把孩子送到什么托教班啊，学习班啊，使局长大人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急得说粗话。

迷失迷失

　　　我的书法班会和他们都不同。我会用我的书法造就一批出类拔萃的人才。梅朵想，梅朵是个注重道德的人，梅朵做任何事情，必要先符合了自己的道德标准，才肯去做。
　　　把二楼那两间大屋子腾出来，我想办个书法班。星期六，梅朵对振国说。
　　　可是我不想你太辛苦。振国说，声音里充满了内疚。振国的父亲原来是卫生局的副局长，退了休后，还有一千多元的退休金，老人们不爱花钱，非但不要振国的一分钱，还常常会贴补振国，那时振国工资也高，振国从没让梅朵为钱操过心。
　　　可是阳的病要治。阳是梅朵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是梅朵心中永远的痛。
　　　那我们就行动吧。振国说。振国知道，梅朵说出来并不是要和他商量，既然说出来，她就已经决定了。结婚十八年了，振国已经习惯于服从梅朵。
　　　二楼的两间屋是通的，不知振国的父母当初盖房时出于哪方面的考虑，没有把二楼盖成套间，而是盖成了近两年才流行起来的大间。原来这里只放了一张乒乓球案子以及宇的一些玩具及杂物，滑板呀，枪呀之类的。梅朵培养宇其实是当儿子养的，她常和宇一起打乒乓球，一起跑步，但宇的性格却非常柔弱，她多愁善感，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有时竟会写出许多感物伤怀的散文和诗歌，她寡言少语，很少大笑，甚至很少大声说话，学习却出奇地好，对阳的感情也特别好，从不与阳争吃争穿，她看阳时的眼神是仁慈的，柔和的，一如梅朵。也许是阳影响了宇的性格。
　　　收拾好房间，梅朵和振国找了一家木器加工厂，定做了六十套桌椅及一块黑板。在梅朵的建议下，他们在二楼装了一台柜式空调。暑假马上就到了，漫长的两个多月是家长最苦恼的。家长们要上班，且不说孩子的学习，仅是安全就够让家长们提心吊胆的。暑假常会发生一些意外，让一些孩子失去了健康或生命，车祸、溺死、摔伤，虽然十年一遇，但家长们还是人人自危，一家只有一个孩子，绝不可以有个万一。而且社会上还有很多不安全的因素，没有大人监护，很多孩子沉迷于网吧玩游戏，上网聊天，屁大一点点的孩子就谈恋爱，据说小学五年级就有，哥呀，妹的，像模像样的。还有很多孩子没钱进网吧，又不敢向大人要，就结成伙，向比自己小的孩子要，逼他们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钱，遇到没钱的小孩，气极败坏时，还动手打人。说起来事小，但不敢定性，若是定性，就是抢劫，而抢劫成人是要判刑的，即使未成年，也应该进少管所的。鉴于以上种种，种种原因，漫长的暑假里，家长们都乐意把孩子送到各种各样的学习班，权当让人家给看孩子了，家长们会算这笔细账。而暑假各种各样的学习班的收费都要比平时多一些，目前的行情是每月二百。既然想收人家的钱，就应该给人家提供一流的服务。梅朵说。
　　　梅朵家的院子很大，梅朵把乒乓球案子支到了院子里。梅朵很懂一张一弛，也懂得寓教于乐。梅朵相信孩子们在这儿能健康活泼的成长。
　　　想不到招收学生时却遇到了点儿困难，这是梅朵没有想到的。梅朵没为书法班挂牌子，也没有打广告。梅朵相信有麝自来香，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这是面上的说法，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梅朵不想张扬。梅朵首先在自己任教的班上发动学生，一中有二十一个教学班，二十一个班的书法课都由梅朵上。梅朵对学生讲中华书法艺术的源远流长，讲写得一手好字对于一生的重要性。讲书法对于修身养性的关系。讲有一世界知名公司在招聘职员时，先让应聘者写字，由字决定命运。梅朵说字就像人的脸，一个人的智力水平，文化修养不能一下子看出来，但长得好坏却是一目了然的，人们对长得好看的人第一印象就好。同样，一个人的学问高深，人们也是不能一眼看出来的，而字好坏，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字的好坏就决定着你留给人的第一印象。梅朵还举出了最具说服力的例子，跟她练书法的几个孩子均是品学兼优的尖子生。这几个学生确实在跟梅朵练书法，也确实很优秀，不知道他们是本来优秀还是练了书法以后变得优秀。倒是梅朵把这二者联系起来了。梅朵深入浅出，讲得扣人心腑，句句有理。梅朵其实是可以称为巧舌如簧的，但梅朵讲话时，始终保持一种不紧不慢不急不缓的腔调，优雅而从容。梅朵说话，做事不知从何时起练就了一种看起来不卑不亢的姿态。所以，虽然她思路清晰，表达很强，却不会让你联想到巧舌如簧这个词，巧舌如簧有些贬意，梅朵是一个举止和谈吐都堪称优雅的女人，你无法把贬意的东西和她联系在一起。梅朵的口才不容置疑，可报名者寥寥无几。
　　　梅朵考虑了一天一夜。梅朵明白了，初中学生面临升学的压力，都到数、理、化、语、数、英之类的补习班了，数、理、化、语、数、英的课程早已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应该到小学招生，小学没有升学评价考试，老师和学生都比较轻松。小学生的课余时间多，很多家长都想趁这个空档让孩子学些特长，宇的钢琴、书法、绘画基础主要就是在小学奠定的，到了初中就没咋学。可梅朵的名气在中学，小学的老师及家长对梅朵了解得不多。应该想办法让小学的老师和家长了解自己。梅朵想。梅朵并不固执于“酒香不怕巷子深”，梅朵是个灵活的人，梅朵生活在现今时代，电视上见缝插针、铺天盖地的广告梅朵看得多了。先得有一个酒幌子，先得让人家知道你有酒，再让人家知道你酒香，人家才会不怕巷子深，才会探道而来。梅朵想到了宇的小学老师，为了能让宇得到多方面的关照，梅朵常和宇的老师联系，当然不会空口说空话地和老师联系，梅朵常给老师买一些礼物。现在找他们，他们不会拒绝，但也许只会泛泛一般地在班里动员一下。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应该给他们每人买一份礼物，烧了他们的手，他们就无法拒绝了。这样做有点强人所难，有些可恶，甚至说下作，但这对于梅朵来说却是上策。梅朵花了一千多元，买了中档牌子的化妆品六套，每套都有：水、乳、霜、面膜各一瓶。下午放学，梅朵来到一小，当梅朵把化妆品送给六位老师时，六位老师都竭力推辞，表示一定会尽力帮忙，说是这样就太外气了。怎奈盛情难却，都收下了。梅朵只让他们动员学生学书法，却不让他们讲收费的事，上来就讲钱，太赤裸裸了。先让他们来吧。梅朵说。
　　　起笔要取逆势，譬如足球运动员踢球，先缩回脚再踢出去，要比直接踢出去有力得多，同样起笔方法也是欲下先上，欲右先左……梅朵的书法班办起来了，梅朵在给学生上课，梅朵有很强的表达能力，梅朵善用比喻，梅朵的语言简单朴实，梅朵能把抽象的知识形象化，梅朵能化难为易，深入浅出。
　　　梅朵的书法班目前有六十名学生。年龄从幼儿园至初三，大小不等，基础也参差不齐。梅朵采用分层教学，个个指导，因材施教的方法，梅朵耐心而又细致。梅朵爱孩子，梅朵发自内心地爱。后边的哥哥不小心撞了前边五岁的小米，小米的墨水洒了，小米哭了，小米用手擦眼泪，小米的脸成了大花脸，不，包公脸。小米是个乖巧、白净的孩子，梅朵急忙从后边赶过来，梅朵心疼极了，梅朵带他去洗。小米是个坚强的孩子，小米是小小男子汉，小米不哭。梅朵哄孩子有一套。小米不哭了，梅朵把小米本来白白净净的脸重又洗得白白净净。
　　　下课了，孩子们撒在梅朵家宽阔的院子里，打羽毛球的，打乒乓球的，踢毽子的，跳绳的，跳皮筋的，老鹰捉小鸡的，玩石头剪子布的，真像一座小学堂。梅朵坐在二楼看着孩子们玩，我是这学堂里的校长、教师、保姆兼司铃的。梅朵想。梅朵很累，梅朵要让孩子们学得轻松，又学有所获，梅朵费尽了心思。
　　　《兰亭序》的艺术成就极高，运笔跌宕起伏，有藏有露，中侧互用，变幻莫测。通篇字形宽窄相间，错落有致，一如敦煌壁画上种种优美多姿的舞姿……
　　　“鸭头丸帖”是王献之的传世作品，“鸭头丸”为中药名，此帖虽仅存2行，15字，却体现了王献之用笔外拓而开廓，结体散朗而多姿的艺术风格。只有“不、佳、与”三个字是正的，其他字都有俯有仰，神采攸焕，如“丸”“故”两字，一俯一仰，顾盼有情，而“故”字本身，草写的“古”字低头俯瞰，与反文的仰托，互为倚傍，宛如翩翩起舞的“双人舞”……孩子们写累时，梅朵就为他们上书法鉴赏课，梅朵在分析羲之与献之的书法，孩子们坐得端端正正，听得懂的，听不懂的，都坐得端端正正，他们觉得老师好高深，他们不懂，但他们可以意会，他们崇拜这个有着好听名字的书法老师。
　　　放学了，梅朵家门口放满了自行车、摩托车，也有小轿车，家长们接孩子来了。杜鹃也来了，钢子的脾气躁而倔，杜鹃想让书法磨磨他的性子。杜鹃坚持要付给梅朵学费，这种特长班按月收费，有一月五十的，也有一月八十的，最多的一月一百块。书法班已开课一个月了，杜鹃给了梅朵几次，梅朵都谢绝了。杜鹃不喜欢拉拉扯扯，有时到朋友家玩，本来家里有事要赶回的，却经不住朋友拉扯，居然会留下来。酒桌上，本不喝酒的，但经不住拉扯，心想，是毒药也喝，被人拉扯来拉扯去，真难受。有时被酒辣出了眼泪，但下次仍会怕被拉扯而喝下去。杜鹃想，家长多的时候，梅朵不会拉扯的。所以，杜鹃就趁家长多的当口把钱塞给梅朵，杜鹃自然是按高标准交的。碍于家长的原因，梅朵只好收下杜鹃的钱。由杜鹃开了头，其他的家长也纷纷给梅朵交了学费，谁也不好意思按低标准交，来学书法的，多是经济条件好的。票子重要，有钱人的面子更重要，他们才不想因为十块二十块钱，丢了面子。何况，梅朵真的很尽心尽力，他们就是出得稍多一些，他们也心甘情愿。梅朵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梅朵是个大方的人，梅朵有时甚至认为自己是个可以漠视金钱的人。梅朵只收八十元，这是梅朵早打算好的。梅朵已换有现成的二十元的崭新的票子，梅朵找给家长，家长们不肯要，梅朵就塞给孩子。在家长们走完之后，梅朵叫住了小米的妈妈，坚持要把钱还给她。小米太可爱了。梅朵说。小米的妈妈受到这种特殊的待遇，自是很高兴，推辞是肯定的，但最终梅朵还是把钱还给了她。钱不多，但这是一种特殊的待遇，是别人所不可比的，这让小米的妈妈很有一种满足感。其实梅朵有自己的想法，小米的妈妈在人民银行上班，小米的爷爷原是一县之长，虽已退休，但关系网仍在，梅朵想通过小米的妈妈把振国调到人行去。人行工资高，人行是国家银行。且小米的妈妈还给阳和宇一人买了一套质地、颜色、款式都令梅朵极为满意的衣服。

迷失迷失

　　　第十章
　　　
　　　梅朵的婆婆——振国的妈妈终于忍无可忍，怒发冲冠了。中午吃饭时，梅朵吃完了饭，振国殷勤地为梅朵盛饭时，老太太筷子一摔，骂了振国一句“窝囊”，就“罢饭”了。“罢饭”不够通顺，但梅朵的婆婆凛然摔下筷子不吃饭的样子，让梅朵想到了工人罢工。梅朵饭量小，不论什么饭，不论稀的稠的，梅朵很少盛第二碗，振国总是希望梅朵能多吃些，遇上梅朵胃口好，多吃了一点点，振国就高兴得不得了。梅朵不卑不亢地捡起婆婆的筷子，说话了。我知道在这个家里，我家务做得少。我对不住你们，特别是振国。可是我办班一天到晚站得腰酸背痛，难道我有办班瘾吗？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给阳挣俩医药费……妈是长辈，不肯体谅我，不肯分担家务也就罢了。但振国是我的丈夫，他体谅自己的妻子有什么错吗？
　　　梅朵的婆婆气呼呼地坐着，哑口无言。梅朵是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如果梅朵不办班，她们不可能在周围邻居中最先买了电脑，每个卧室都有空调，楼上楼下有两台柜机空调，宇也不可能用上“好记星”，她们冰箱里也不可能鱼、肉、奶不断。其实，梅朵早知婆婆在鼓捣振国，说他不像个大老爷们样儿，整天被老婆使得团团转，标准的怕老婆，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把梅朵供奉得像祖宗。今天振国出于惯性为梅朵盛饭，终于让矛盾白热化。
　　　梅朵在饭桌上亮明态度后，婆婆没再嘀咕什么，但振国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他在做家务和关照梅朵时就有所顾忌了，他会回避他的母亲。母亲在一个样儿，母亲不在又一个样儿。母亲在时，梅朵吩咐的活儿，他会放一放再做，不像以前那样立竿见影，好像这样也算是对母亲有个交代。母亲不在时，振国应叫应声，梅朵让做的活儿，他会毫不犹豫地照单全收。他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背地里对梅朵更好了，这让梅朵很感动，也很无奈，觉得振国这男人做得也真难。
　　　梅朵常常感到有些烦，有些累。梅朵很想找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倾诉，但不知道对谁倾诉。别人也许不想听，可还要出于礼貌装作很热心的样子，还要给你评论，还要给你出谋划策，还要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何况一个不相干的人，这对人是一种折磨。另外，对别人说了，有什么用呢？去博取别人的同情吗？她可不想做遭人嫌弃的祥林嫂。何况，说出去，不定什么时候会成为别人嘲笑自己的第一手材料。
　　　梅朵很无奈，很孤独，很苦闷，很寂寞，很软弱，但她不想和振国说。梅朵渴望有一个坚实的肩让她靠，有一双体贴的手抚摸她，有一颗柔弱的心聆听她。梅朵有时会自嘲说，这是一个老女人的小女生情结。李振国坚实，体贴，但振国很多时候不懂梅朵。梅朵常常渴望爱情，渴望真正地轰轰烈烈地爱一次，一个人的一生怎么可以没有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振国高中毕业，梅朵师范毕业，在文凭兴风作浪的几年，他们又一起学了电大，获得了国家认可的本科学历。按正常情况，第一学历高中毕业的振国的阅读水平应该会远远超过师范毕业的梅朵，但振国从不阅读，从不阅读的振国自然就少了许多的儿女情长，但这不影响他爱梅朵。家里的衣服、床单是振国的大手洗的，家里的一日三餐是振国的巧手做的，倒痰盂、拖地板、买煤球、灌液化汽，买米买面买菜，包饺子摊煎饼，水笼头锈了，电路断了，下水道堵了……家里的粗活儿，细活儿，男人的活儿，女人的活儿，振国都干。振国对梅朵的爱实实在在。但师范毕业的梅朵不仅爱书法，而且爱阅读，尤其喜欢阅读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梅朵觉得自己的爱情一直在荒着。她一直坚信，有那么一个人，她爱的爱她的人，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冷不丁就会冒出来。他也许丑陋而才华横溢，也许帅气而温柔多情，总之他会叫她心动，心跳。梅朵三十八岁了，梅朵还没有体验过心跳的感觉呢。
　　　孤独至极的梅朵有时会上网聊聊天。梅朵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叫：梅花朵朵。梅花朵朵像一首古诗，更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梅朵喜欢诗情画意的东西。梅朵喜欢上新浪网，新浪网承蒙广大网民的厚爱，点击率达到巅峰，聊天室里整天人满为患。以梅朵的年龄，她想进“激情四十”聊天室，梅朵一直喜欢男人大自己几岁，梅朵讨厌男人在女人面前扮嫩。梅朵一直认为男人应该比女人更坚强些，男人应该是棵大树，应该是座靠山。梅朵有一次和振国开玩笑，说，女人对男人有三种譬喻：一棵大树，为老婆和孩子遮风挡雨；一把小伞，遮得了微风细雨，却挡不了大风大浪；一顶草帽，只遮住了自己。你是哪一种呢？振国说，我是一顶破草帽，连自己都遮不住呢。振国说这话的时候很开心，因为那时振国单位的效益极好，振国给了梅朵衣食无忧的生活。
　　　进“激情四十”不够妥当，四十岁的女人还聊天，会给对方以不正经的讨嫌。梅朵想。在这个小城，人们对聊天有着很深的误解。他们对聊天的注释就是男人和女人在网上打情骂俏或者互相骗来骗去。他们在报纸上，在中央台的《今日说法》中看到过，有一些人在网上聊天，先是在网上聊，然后电话聊，然后网恋，然后见面，然后被骗。有男人被女人骗的，也有女人被男人骗的，反正男女的智商也差不了多少，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上，男人和女人交锋，打平手的是多数。
　　　我三十八岁了，进“三十以后才明白”，不算太做作吧。梅朵想。其实梅朵可以随便进任何一个聊天室，“二十四五”、“生于七十年代”、“男孩女孩”、“三十而立”、“情感驿站”、“水晶之恋”……因为进聊天室不需要出示身份证，没有人会限制她，也没有人会谴责她，但梅朵是一个遵守规则的人，梅朵不做太过的事情。梅朵一进入聊天室，就受到了多方关照。聊天室真是一个好地方，大家都这么热情，都这么渴望倾诉。梅朵点击了一个昵称为“繁星点点”的人。
　　　多高多重多大？一行暗红色的文字传过来。梅朵喜欢暗红色，暗红色是血液的颜色，暗红色代表凝重。梅朵固执地认为暗红色是男人的颜色。
　　　为什么叫繁星点点？为什么不叫点点繁星呢？梅朵选择的字体颜色是深紫色，紫色代表浪漫，骨子里梅朵是个追求浪漫的女人。
　　　先回答我的问题，这是我聊天的原则。又一行暗红色的文字传过来。
　　　好霸道的男人，有个性！梅朵喜欢有个性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开场白有很重的调情意味，但梅朵没介意，梅朵有时候相信，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歪理邪说。
　　　“168cm，53kg，30 years old.”这世道，谁怕谁啊，回答就回答。只是在打年龄的时候，梅朵犹豫了一下，把“38”改成了“30”。“女人三十豆腐渣”，她怕她的年龄吓走了网友。
　　　“180cm，70kg，31 years old.我不叫点点繁星和你不叫朵朵梅花一回事。”
　　　如同地下党接头时的暗号，他对上了，她也对上了。
　　　他们聊了很多，梅朵开始还有点儿心虚，为自己的说谎心虚，如果他知道自己大他七岁，还会和自己聊吗？后来想，不过是聊天而已，又不是征婚，年龄很重要吗？年龄会成为交流的障碍吗？不是还有一个词叫“忘年交”吗？或者也许他四十一岁也说不定。不就是寂寞吗？不就是想找个地方诉说吗？管他是谁，权当是自言自语了。心理平衡后的梅朵和“繁星点点”聊得很投缘，对，是投缘，不是投机。投缘和投机是一对近义词，但感情色彩却大相径庭。“繁星点点”说，我在读一本小说《左岸之爱》。梅朵说，我也在读一本小说《周渔的火车》。“繁星点点”说，我们读的是同一本书。梅朵说，对，都是关于爱情，关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梅朵说，暗红色是男人的颜色。“繁星点点”说，深紫色是女人的颜色。“繁星点点”说，梅花傲世傲物，卓而不群。梅朵说，繁星冷眼看世界，高处不胜寒。梅朵说，我们的打字速度差不多。“繁星点点”说，几乎没有落差……
　　　他们的文字很洁净，没有打情骂俏，也没有摸拟夫妻。
　　　不聊了吧，我怕你会爱上我。一行暗红色的文字。爱就这么廉价？一行深紫色的文字。可是，我发现，我已经爱上你了。一行暗红色的文字。爱？过了这一刻，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一行深紫色的文字。我在我这里，你在我心里。一行暗红色的文字，柔和、温暖让梅朵心里很受用。如果让你给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呢？一行深紫色的文字。那就是爱你一万年！一行暗红色的文字。人的一生有几个一万年呢？一行深紫色的文字。那就让我爱你一万减去九千九百年吧。一行暗红色的文字。
　　　他们恋恋不舍，为了不在茫茫网海中失散，他们相互留了QQ号。
　　　明知是煽情，明知是矫情，明知是滥情，明知是逢场作戏，但梅朵喜欢听，梅朵喜欢听甜言蜜语，因为振国不常对她说。岂止是梅朵，据说是所有的女人，任凭在甜言蜜语中幸福地死去，也不愿寂寞地活着。

迷失迷失

　　　第十一章
　　　
　　　梅朵穿名牌服装，梅朵谈吐不俗，举止优雅，梅朵定期去做美容，梅朵化妆，淡妆，恰到好处。梅朵给人的感觉很从容，很幸福。梅朵常常会得到一些或真诚或虚假的羡慕及赞美。但梅朵心里无法从容，她甚至羡慕那些吵吵闹闹的夫妻，羡慕那些不修边幅的粗糙女人，觉得人家的生活真实、轻松而有实质性的内容，梅朵觉得累，觉得压抑，有时想不要撑了吧。但梅朵想过之后，仍会继续撑下去。
　　　烦闷之极的时候，梅朵就上网。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不要上了，不要自欺欺人了。但梅朵常常觉得压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梅朵渴望过一种真正优雅、从容、幸福的生活，只有在网上梅朵才可以做轻松的自己。“繁星点点”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爱不起，也恨不起的丈夫，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傻女儿，不知道自己是个沽名钓誉的女人。对，沽名钓誉，梅朵有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说她。其实还有更难听的，梅朵没听到，用那个尖刻的教导主任的话说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房。因为梅朵在同事面前的办班不是为了钱，只是因为热爱书法的说辞，让人厌恶。
　　　“繁星点点”给了梅朵一段快乐的时光，极其快乐的时光。他每天泡在网上等着梅朵，只要梅朵上，他必在。他为梅朵赋诗做词，极力夸张对梅朵的爱，甚至多次说，我去看你吧。梅朵自然不敢应允让他来，他才31岁，他一定以为自己真的30岁呢。梅朵有自己的道德标准，“繁星点点”给了自己许多快乐的时光，自己一旦同意让他来，也许他真来了呢？自己怎么可以害他为了一个不诚实的女人只身来这么远的地方呢？
　　　又聊了几次，梅朵是真的喜欢上了“繁星点点”，她觉得自己竟如少女一般害起了相思病，她想见“繁星点点”，她甚至为他失眠，为他坐卧不安。“繁星点点”有一定的文字功底，而且是个张狂的男人，从骨子里说，梅朵喜欢在女人面前张狂的男人。后来“繁星点点”告诉梅朵，他祖籍山东，大学毕业后，独自一人在北京漂，没有工作，没有固定的住所，是在网吧里上网，每小时上网费五元。这让梅朵非常内疚，他一文不名，可是为了和自己说话，他却要到网吧上网，有时他们会聊两三个小时，两三个小时要十几块钱，在关键时刻，可能会是他的生活费呢。梅朵是个过于自责的人。“繁星点点”常常会充当一个兄长，劝梅朵不要沉溺于网络，可以做做家务，打打麻将。他说，如果他有妻子的话，他绝不允许她上网聊天。如果她上网聊天我会杀了她，“繁星点点”说。“繁星点点”真的把梅朵看成了一个幸福的小女人，真的以为她悠闲得要靠上网聊天来打发时光。
　　　梅朵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她强烈地想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和自己谈情说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想见他，但她不能够。直到有一天，“繁星点点”突然对她说，你手上有多少钱，借给我两万块钱。这是梅朵没有料想到的。当时梅朵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想用这种方法让我明白网落的险恶，阻止我上网。因为“繁星点点”曾多次劝梅朵不要上网，说这样对她不好。梅朵的第二个想法是也许他真的急需钱，因为梅朵问他做什么工作时，他多次说他是无业游民。梅朵的第三个想法是也许他真的是个网络骗子。梅朵不知道哪种想法更贴近真实。若是第一种，他这样善意地劝梅朵，梅朵会更舍不下他。若是第二种，梅朵最先想自己虽不富有，但借给他两万块钱应应急，也还做得到。但既而一想哪有这样的男人，不向身边的朋友求救，却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借钱，太不自重了，毕竟钱是个比较敏感的东西。若是第三种，梅朵想算你找错人了，我还想冷不丁地捡一麻袋钱，我还想天上掉块金砖，砸砸我的头呢。梅朵无法确定“繁星点点”的真实想法。梅朵不知道怎么回复，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发消息。“繁星点点”发过来几条“为什么不说话？”的消息，等不到回复后，恼羞成怒地骂了梅朵一句，愤愤然，下线了。梅朵想还击，但想想，觉得没意思，从此不再上网。

迷失迷失

　　　第十二章
　　　
　　　晚上吃饭时，正在播新闻，电视上有一个易部长的讲话，关于各单位要做好新闻宣传工作的讲话。梅朵因为自己认识易部长，和易部长有过正面的接触，有些浅薄的骄傲。易部长潇洒、儒雅，谈吐流利，吐字清晰，很有学者风范。梅朵怦然心动。读书时，梅朵喜欢他们的班长，和他说话，梅朵就心跳。但班长浑然不觉。那时梅朵对爱情的态度是宁可放弃，宁可错过，决不主动。梅朵渴望爱情，她相信爱情是可以争取的，可以用心经营的，但那时候太年少，太骄傲，是不肯去争取的，那时她认为争取来的爱情会变味。一连几天，梅朵老在想易部长，有时做事竟会走了神，甚至还梦到了一两次。现在的梅朵不再骄傲，她决定争取一次。梅朵渴望爱的滋润，但梅朵很自卑，梅朵已不再年轻，且还有那样一个傻女儿，梅朵不知道怎样开始。
　　　易部长，我是梅朵。也许您已经忘了，但我是不会忘记您的。您帮我圆了梦，参加了马来西亚的书法展览，我还没有感谢您呢。梅朵挖空心思找了一个接触易部长的办法。梅朵在县里的电话号码薄上查到了易部长办公室的电话。
　　　怎么会忘了呢？才女啊。想怎么谢我？易部长笑着说。易部长的笑让梅朵如沐春风。
　　　请您吃顿饭吧。梅朵说。请人吃饭表示感谢是这个小城人们的通俗做法。
　　　好啊，酸菜面条，大蒜、醋汁，准备好了，我过去。易部长说。
　　　我想正规地请您，您说去哪家饭店呢？梅朵说。
　　　我吃饭怎么可能让你掏钱？你说哪儿，我请你吧。易部长说。
　　　梅朵脸红了，像燃烧的炭，一个部长吃一桌酒席，签个字就完了，他会在乎自己的一顿饭？易部长其实是在婉言谢绝梅朵的邀请。
　　　看样子，我要换一种方式谢您了。梅朵说话困难起来，她感到脸烫得难受，好像做了贼，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住一样。
　　　不要再说谢了。我只是受人之托，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易部长诚恳地说。
　　　易部长的谦和、体贴、平民化更让梅朵倾心不已。梅朵深深地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旋涡中。她的日子里到处都是易部长，满脑子都是易部长的影子。这让她想到灰姑娘与王子的爱情童话，她多想成为童话中的灰姑娘啊。快四十了，却没有经历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现在爱情来了，却又可望而不可及。
　　　梅朵沉默了，有心事了，梅朵喜欢安静了，她要静静地品味，思念易部长。她无法集中精力做事，只有也只有站在讲台上的时候，站在孩子们中间的时候，她才能静下心来，才能摒弃一切杂念。梅朵权衡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端庄、漂亮，还有些许才气，虽然不再年轻，但自己看起来并不老。但易部长若是重色之人，易部长帅气、潇洒，有权，会有多少妙龄女子追随他呀。她知道这不可能，但她实在无法挣脱这份相思。梅朵不敢奢望与易部长爱得死去活来，更不敢奢望与易部长相爱后会有婚姻。她不会离婚，不会丢下女儿和振国，她只是想和易部长有一段悄无人知的爱情，滋润一下干渴的心田。她一次次地对自己说，算了吧。怎奈情来如山倒，她挡也挡不住，她苦苦地挣扎，几乎要崩溃。无论如何，我要试一次，哪怕被他嘲笑一顿，自己也好死心。梅朵想。
　　　星期五晚上，晚饭后，梅朵施了淡妆，穿一黑色风衣，系一浅绿的丝巾，在衣镜前照了又照，感觉还不错。梅朵对振国说，我到小米家去一趟。小米的妈妈已成了梅朵的好朋友，经常走动，梅朵正打算找个机会，向她开口提振国工作的事。
　　　梅朵来到常委楼，易部长的房间亮着灯。梅朵敲开了门，易部长把她让进去。易部长住的是套间，易部长正坐老板桌前写什么东西，梅朵在易部长对面靠墙的沙发上坐下。易部长为她沏了茶。梅朵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易部长也问了她一些学校工作上的事，纯属礼节性的客套。梅朵找不出话来，就站起身弯下腰，看面前的一盆君子兰，米白的花正在怒放。说出来！说出来！梅朵在心里大声喊。梅朵站起身，来到易部长对面，他们之间隔着一张老板桌，
　　　“易部长，我……”梅朵小声说。梅朵的声音在颤抖，梅朵的眼里有火在燃烧，梅朵的眼神近乎乞求。
　　　梅老师坐，坐下来说。易部长敏锐、睿智，易部长在瞬间就做出了最为得体的应对，易部长起身把梅朵刚才虚掩的门打开，虚应了一句，谁呀？
　　　易部长坐回桌前，拿了桌上的相夹看。
　　　是您夫人吗？梅朵问。
　　　是。易部长把相夹递给梅朵。照片上母子俩，偎在一起，幸福、甜蜜。母亲漂亮、高雅，除了年龄看起来比梅朵大一点儿之外，梅朵在她面前没有任何的优势。儿子很帅，充满灵气，长得跟易部长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儿子读高中了，明天双休日，会和她母亲一起来的。易部长说，声音中充满了慈爱。
　　　易部长的家庭真幸福，真让人羡慕啊。梅朵由衷地说。
　　　我们是大学同学，我出生在农村，她们家在市里，但她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她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帮助，我的幸福是她给的。易部长说，声音里有一种浓浓的深情，能融化人的那种。
　　　易部长的话把梅朵的那点儿非份之想撕得粉碎，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没有了。
　　　易部长，我就是想感谢您，不知如何感谢。梅朵掏出一个红包来。
　　　梅朵早做好了打算。她要向易部长发出信号，若易部长能做出呼应，她会不顾一切地投向他的怀抱，她甚至处心积虑地选了星期五晚上，远离妻子肌肤快一周了，也许更容易动情。想这些时，她就觉得羞耻，觉得无地自容。若易部长置若罔闻，就拿出红包来感谢他，也不至于使自己太尴尬。红包里有五百块钱。应该感谢易部长，很应该。
　　　收起来吧，老师们挣的可都是辛苦钱。易部长说。
　　　一个老百姓想对人民公仆表示一点儿由衷的感谢，就这么难？梅朵说，梅朵努力说得放松些。
　　　这样吧，明天我要开会，没时间陪你嫂子，你做向导带她和我儿子转转吧。易部长说。易部长把红包再次推向梅朵，梅朵只好收起来。
　　　易部长送梅朵至门口，梅朵从楼梯上下来，踉踉跄跄的，差一点儿摔倒。丢人！自取其辱！恬不知耻！厚颜无耻！鲜廉寡耻！她极尽所能，把所有的贬义词用在自己身上。出大门时，她甚至觉得门卫室看大门的小伙子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
　　　她信步在街上走着，漫无目的。她一遍遍地问自己，我是个坏女人吗？不是，为什么想去勾引别人的男人。是，我真的是个坏女人吗？我只不过渴望有一场爱情，渴望爱和被爱。她坐在公园一角的石凳椅上，呜呜地哭了一场，把自己哭得一塌糊涂。见鬼去吧，爱情。最后，她对自己说。
　　　第二天，梅朵就清清爽爽的。她所有的相思、牵挂、煎熬，连同耻辱都烟消云散了。她给书法班的学生放了一天假，给易部长的儿子买了《上下五千年》《世界五千年》《秋雨散文》三套书，给易夫人买了一条高档丝巾，易夫人却之不恭，只好收下，梅朵陪易夫人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梅朵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理解对方的意图。梅朵的心理学学得不好，上学时觉得心理学太枯燥，从不认真听讲。梅朵的察颜观色，善于应酬的能力与生俱来，属于遗传，带在基因上，与学习无关。一天过去，易夫人和梅朵便如多年的好友一般，以姐妹相称。以后用得上易部长的地方多着呢。梅朵想。
　　　女人过了三十五岁，爱情之火早该熄灭了。梅朵忘记在哪个地方看到过这句话。对易部长的单恋犹如一场透墒雨，把梅朵浇得清醒了，机灵了。梅朵的爱情之火熄灭了，彻彻底底地熄灭了，连个火星也不留。教育好宇，多挣点儿钱，让阳多活两天，这是最实在的东西。梅朵的生活目标一下子清晰起来，梅朵觉得豁然开朗，是的，豁然开朗。梅朵心无旁鹜，像一个忠实的农民侍弄自己的庄稼苗一样，认真地侍弄自己的书法班。梅朵每月只收八十元学费，介于一百和五十元之间。有些孩子来上课时，会缺墨少笔少纸。梅朵就抽了一天时间打听了多家文化用品店，进了一些牌子比较生僻，质量稍好的墨汁、毛笔和宣纸，给学生提供了方便，自己也可以从中赚到一些钱。
　　　一次寡言、木讷的振国突然说，我寻思了又寻思，其实你这是在认真地实践三个代表。你看，家长们没时间管孩子，你替他们管，保证了孩子的安全；家长们不愿去做买笔墨纸硕这样的琐碎小事，你又替他们做了。你代表的就是最广大人民的利益。年终你们学校的优秀党员不是你，我找他们闹。
　　　梅朵听得一愣一愣，问，是褒是贬？
　　　褒贬不一。振国开玩笑说。
　　　你怎么想我？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你一个大男人我靠又靠不住，自己这么辛苦地挣几个钱，别人在背后说我沽名钓誉也就罢了，你也这样讽刺我！梅朵愤怒地说，眼里喷着火。
　　　梅朵压抑太久的怨气一下子爆发了，往日里练就的优雅没有了，从容没有了，
她怒目圆睁，指着振国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她想一口把振国吃掉，但她并非一头真正的狮子。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觉得委屈极了，终于像一个伤透了心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玩笑而已，你太敏感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知好歹，你打我骂我，好吗？振国发现自己撞了祸，连连赔不是。
　　　但是已经太晚了，梅朵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如果是单纯的玩笑，梅朵不会生气，可这半真半假的玩笑是最具有杀伤力的。梅朵的心中有一股怒火在燃烧，她想摔东西，想把一切撕得粉碎，面前的茶几上有杯子、缸子、桌叶盒子，她一把过去，全掀在地上。接着她看到了电视，她想冲上去，把电视也砸了，最好是爆炸了算了，把什么东西都炸得粉碎，梅朵过够了。但振国上前抱住了她。
　　　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振国说着自己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他实在没想到这句话，这样严重地刺激了梅朵，他的本意是想幽默一下，逗梅朵开心。
　　　梅朵觉得压抑得难受，她有一肚子火，却无从发泄，发泄到振国身上吗？他本来就是个拙嘴笨舌的人，梅朵心里清楚，他只是想和自己开个玩笑，并不是存心伤害自己，只是说话不过脑，不善于表达罢了。看他现在噤若寒蝉，耷拉着头，睃着眼睛看自己的神情，多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啊！
　　　梅朵心烦意乱，梅朵感到身心俱累。梅朵上课很认真，站一天下来筋疲力尽，关键是心累。她必须不断地说服自己，我真的就是热爱书法，就是为了带几个弟子，并不单单是为了钱。有时候，她会觉得这种说服力很苍白，很虚脱。但一想到阳和宇，梅朵的心就柔弱了，平静了，为了阳和宇，梅朵能克服一切障碍，不管是来自他人的还是自身的。
　　　书法班让梅朵的生活充实而有意义，让梅朵忘掉烦恼，给梅朵带来快乐。梅朵结交了各色各样的家长。有钱的、有权的、有势的、有钱有权有势的，梅朵认为自己在她们面前从不自卑，总是和她们平等交流。但梅朵会特别关照他们的孩子，梅朵觉得爱孩子没有错。梅朵成为一中很有能耐的人，她认识社会各界各流，别人办不到的事情，梅朵能办到，梅朵还乐意为别人办事，能为别人做一件好事，为什么不呢？梅朵快乐而忙碌地生活着，梅朵在一中有了很有意味的口碑。

迷失迷失

　　　第十三章
　　　
　　　杜鹃离婚了，这让梅朵对爱情更为失望。爱情并不是婚姻的保障，爱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梅朵想。
　　　杜鹃和李麦是初中时的同学，高中时又坐同桌，一坐就是三年。杜鹃上了师院，李麦上了警校，分开后，他们才意识到，他们彼此已经离不开对方。李麦曾骑自行车，走三百多里到杜鹃所在的师院，把杜鹃感动得眼泪、鼻涕，涎水一起流。傻丫头那时哪里明白，这是李麦的苦肉计，李麦一米八的个头，膘肥体健，精力旺盛着呢，别说是三百多里，就是让他单骑走中国也不是什么难事。前不久电视上不是报道一六旬退休老人，只身一人单骑走遍半个中国。主持人问他，从西藏回来后，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时，老人兴致勃勃地说，我下一个目标是台湾，我希望台湾能早一点儿回归，我要提前去看看。多好的老人啊，多么有意义的生活啊。
　　　杜鹃和李麦经过十年的相识相爱，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的经典爱情在一中被传为佳话。老有人和杜鹃开玩笑，说，杜鹃上初中时就谈恋爱啊，像豆瓣那么大就谈恋爱，标准的早熟加早恋！也有人说，你和李麦是不是小时候睡在摇篮里就谈上了。杜鹃多次纠正，我们是上了大学才谈的。但大家总是表现出很不相信的样子。
　　　杜鹃和李麦都是那种喜、怒都形于色的人。很多次，梅朵有事到杜鹃家，看到他们看电视时的造型极为奇特：李麦手持遥控器，坐于沙发上，杜鹃的头枕在李麦的腿上，钢子的头枕在杜鹃的腿上。这让李麦更具有男子汉气，给人的感觉好像李麦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梅朵很羡慕，觉得这就是幸福家庭的样子，振国是不会在外人面前与梅朵亲热的。但这样对眼睛不好的，梅朵多次想对他们说这样对眼睛不好，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这种造型传达着幸福、温馨、浪漫的气息，让梅朵眼馋、嫉妒。梅朵才不会去多嘴呢。难道人家不知道这样对眼睛不好吗？人家只是用人家特有的方式，传达人家的幸福。你是嫉妒人家吧，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宇近视，人家一家三口个个五点二的眼，用你来破坏人家的和谐吗？还有很多次，梅朵下班听到杜鹃大声说，找到了，找到了。笨蛋，就会藏在门后边。或者听到李麦说，出来，出来，我已经看到你了。还有很多次，梅朵听到他们对着摔东西，一个比一个凶，还听到杜鹃呜呜呜地哭。有一次，杜鹃抱了所有的碗、盘子、筷子出来摔，然后李麦出来和她一起摔，一边摔一边说，再也不用洗碗了。杜鹃说，对，永远不用洗了。拦都拦不住。和好后，他们一家就一同下馆子，去了一星期，不知是谁扛不住了，夫妇俩又一同买了碗、盘子、筷子回来自己做饭。
　　　梅朵时常羡慕他们，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不用藏着掖着的。梅朵想爱想恨，但就是爱不起来，恨不起来。在家里，不论梅朵做得对不对，振国总是让着她，她不喜欢干的活，总是振国干，振国永远不会朝她摔东西，永远不会对她大吼，更别说吵她或弹她一指头。
　　　杜鹃原来和梅朵说过离婚。梅朵劝过她，说，咱县城里离婚的小媳妇有二三百都嫁不出去，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了。杜鹃就有些生气，觉得梅朵小看了自己，她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一个既帅气，又体贴的男人。你们看起来那么般配，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梅朵说。幸福的样子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我对感情对婚姻历来旗帜鲜明，宁玉碎，不瓦全。杜鹃说。梅朵不知杜鹃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说梅朵，人家郎才女貌的一对，却说是在瓦全，自己呢？梅朵无话可说。
　　　晚饭后，梅朵来到杜鹃家。杜鹃一个人蜷在沙发上。没开灯，也没开电视。一个人神思恍惚的，看到杜鹃来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然后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开了灯，又开电视。
　　　梅朵已有半月没见过杜鹃了。阳上了一个月的学，其他老师已忍无可忍，在杜鹃面前叽叽喳喳。杜鹃抹不开脸对梅朵说，其他老师就自己对梅朵说了，说阳会影响老师的讲课情绪，影响同学们的听课情绪，必定会影响升学成绩，宇也比以前更沉默了，更内向了，等等，等等，意思就是梅朵太不像话了。梅朵是个识趣的人，梅朵一贯是个讲究公德的人。梅朵就劝阳回家，好在阳学也上了，也经历了，体验了，就懂事地呆在家里。其实，阳除了最初爱叫宇以外，后来阳在班上是很懂事的，她不吵，也不闹，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或者趴在桌子上睡觉。她没有影响别人，但别人还是不能容忍她，因为她不是个正常人。一个老师背着梅朵，说阳是赖蛤蟆爬在脚上，不咬人，但恶心人。学校大了，没有特殊事情，大家各忙各的，很难打个照面。梅朵是下午听宇说，杜鹃离婚了，已有一周没上课。梅朵才忽然想起，近两个星期天钢子学书法时，总是爷爷接送。
　　　梅朵在杜鹃身边坐下来，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叹口气说，还是散了？
　　　杜鹃双目散乱无神，盯着电视，其实根本没看，说，明明是他不爱我了，却偏要说是我不爱他了，耍赖。如果真爱，就会和我抢着干活，做一次饭有什么，洗一次碗有什么，洗一次衣服有什么。偏说是我不爱，说我不包容他的缺点，明知是缺点，为什么不改呢？却要叫别人去包容。杜鹃对梅朵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唉，梅朵叹了一口气。多么有个性的人，因为丈夫不洗碗和丈夫离婚。梅朵想起大家口头传说的两个比较经典的离婚故事：一个妻子因为丈夫每次盛饭时总是把一个碗沿有个小缺口的碗给自己用，就毅然坚决地炒了丈夫的鱿鱼。还有一个妻子因为丈夫每次刷了牙之后，总是不肯把杯子上的牙膏沫涮净，也忍无可忍地下了丈夫的课。梅朵不能理解，为什么不把有小缺口的碗丢弃，谁也不用呢？为什么不两个人牙缸分开用呢？多么简单的解决办法啊，却毁掉了一桩桩婚姻。但是杜鹃的问题梅朵想不出办法，不是想不出办法，办法倒也简单，请一个保姆就谁也不用做了。但请保姆要钱的，不是一般的家庭可以承受得了的。人家都活得多么有个性，多么自我啊，我的个性哪里去了呢？梅朵想。
　　　钢子呢？梅朵问。
　　　去奶奶家了。杜鹃说。李麦的父母刚从乡下搬到城里来，住在李麦哥哥家。
　　　李麦住哪儿呢？梅朵问。
　　　一个人住单位去了，空荡荡一间房，什么也没有。我说我搬出去，他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都好办，你搬出去多不安全。我说是我提出离婚的，应该我搬出去，他说这是学校的房子，他不住。也不肯到哥哥家去，不想给人添乱。我们也没有积蓄，他就那么一个人出去了，又不会做饭，又不会洗衣服。杜鹃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这么伤心就叫他回来吧。梅朵说。
　　　不。我决不让步，他不去掉身上的臭男人脾气就不行。杜鹃止住哭，坚决地说。

迷失迷失

　　　第十四章
　　　
　　　上边杀办班风愈来愈紧了，有了正式的文件下来，不允许在职教师办各种名目的有偿性学习班。校长在台上讲，声色俱厉地说，已经办班，已经收费的，立即退费停办。经查不落实的要停发工资，情节严重的要清除出教师队伍。原来也杀过的，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校长读文件时，大家的眼睛悄悄地向四周看，学校十几个常年办班的，大家都心中有数。看他们大把挣钱，心中酸酸的，这会儿正幸灾乐祸呢。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教育局操的那门子心呢。有一个办班的人小声嘀咕。
　　　梅朵办的班与他们的班性质是不同的。他们的班收的多是自己的学生，有的甚至带点“软强制”的性质，说是自愿，若不参加，老师就没有好脸色，有的甚至在座位上挤兑你。而梅朵的学生多是小学生，自己的学生很少，自愿的程度要高得多。
　　　开完会后，大家都不行动，静观其变。这种学习班有的按月收费，有的按期收费。梅朵有一部分是按月收费，有一部分是按期收费，还有一部分是按年收费，按年收费的一次性交九百六十元。钱收来容易，现在让退，哪有那么简单，到手的钱几百几千地退，不是割人身上肉吗？也不想想“灶火里能退出柴禾头”吗？
　　　第二天下午，校长又开了一次小会，这次更具针对性，只通知了办有学习班的十四个老师。校长先是一片真情表白。这些年来，你们办班，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认为是件名利双收的事情。教师收入低，两袖清风，当官的有灰色收入，生意人可以牟取暴利，一夜暴富，苦就苦了老师。没办法办个班，学生成绩上去了，学校脸上有光，大家也有一点儿经济效益，毕竟现在是一个经济时代，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一直心慈手软。现在不是我不让办，而是上边不让办，局长在会上不指名的批评说，有些校长缺乏创新意识，素质教育喊了这么多年，还在使用日光加灯光，时间加汗水那种老牛拉破车的笨办法，暗地里支持老师让学生星期天补课，严重加重学生的课业负担，具体是那个学校，我就不点名批评了，各个学校各自对照，对号入座。哪个校长杀不住这股办班风，现在就辞职不干了。可气的是在老爷山低下的学校也敢办。校长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目光要放长远些，光棍不吃眼前亏，不要硬往枪口上撞。我知道，办班的不只我们学校，我们不要操人家的心，就咱们学校离教育局最近，老爷山低下的学校不是我们是谁？有家长屡屡反映，上边这次是要动真的了。要抓一个典型杀鸡骇猴，谁也不要做那鸡。我们要保住自己的饭碗，不管饭稀饭稠，但家还是要养的，口还是要糊的。
　　　校长的一番话可谓推心置腹，他态度恳切，情真意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家也就纷纷表示，按上边要求办，立即退费停办。
　　　梅朵有一个同学毕业后改了行，到教育局做了行政工作。现在是教育局督察科科长，去年刚提的科长。前不久尊父仙逝，梅朵还去吊了孝，别人都随份子，递了一百元钱的礼，还老大不情愿的，怪学校和教育局离得太近，认识的人太多，每个月就那么几百大毛，今天局里这个领导公子结婚，明天局里那个领导打发千金，不去吧，眼熟面花的，去吧，实在不堪承受。其实去的多是一些不安分的，期望能提拔，想脱离教师岗位的。多数人不去，我安心教我的书，谁还敢不让我教书了不成？梅朵也去了，一方面他们是同学，另一方面，梅朵打算长期办班，而这件事一直是督察科在抓。梅朵递了二百元，梅朵是个大方的人，梅朵深知有钢使在刀刃上的利害。
　　　校长的会开完，梅朵就给督察科科长打了电话，探问虚实，科长就说，这些年来，上边一直杀的就是那些收自己学生办班的，就是那些主课老师，家长们的怨气很大，对外三门要求不是很严，因为外三门收的学生大多都是自愿的。梅朵知道，外三门指的是音乐、体育和绘画。现在的家长素质越来越高了，他们很注意培养孩子的综合素质。书本知识孩子在学校就学得到，但孩子们的特长是要花经费请老师教的，他们纷纷把孩子送到各种培训班，让他们从小学钢琴，学绘画，学体操，学武术，企图发现他们某一方面的天赋，唯恐天才被埋没了。
　　　那我的书法也应属于外三门的性质吧。梅朵问。
　　　当然，只要你的学生是自愿的，没有家长告，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科长说。
　　　科长的话让梅朵心里踏实了，已收来的三万块钱可以保住了。她长出了一口气。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胡锦涛正在屏幕上慷慨激昂。阳问，胡锦涛是谁啊？梅朵说，是个大官。他是哪里的官啊？阳穷追不舍。北京。梅朵说。梅朵总是耐心地回答阳的每一个问题，阳已瘦弱得不堪入目，她的声音细弱得让人怜惜。那等妹妹到北京上大学时，你们就去找胡锦涛吧。阳说，说这话时阳的眼里竟有一点亮亮的光，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阳傻，但阳知道北京是个好地方。宇，动劲学，到时候妈带你到北京打天下。梅朵对宇说。
　　　一个月后，宇收到了省实验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宇是全县唯一被录取的。
　　　梅朵的书法班名气越来越大，一个暑假，梅朵忙得不亦乐乎。

迷失迷失

大人物.. 发表于 2014-4-24 09:34
厉害，写小说，大家快来看～～～

感谢围观，终于与大人物会面，呵呵。

相忘于江湖

厉害

这会没空细看，快速秒了两眼，感觉文字挺好，合着应早两天大家讨论女作家的景了

找时间来细细看

摇曳

佩服佩服。。。有空慢慢看